除了第一天晚上联系不到主任的时候付海旭有些焦急不安，后面当真确认了是非典的时候，他立马就激动起来了。

做了传染科医生这么多年，国家的传染病防控一直很好，生活条件和卫生条件也在改善，所以根本没机会见识这么大面积的传染病。他知道发生这种事情不值得兴奋和激动，毕竟这么多病人和医护人员都感染，还有人可能会因此丧命。但是对于一个酷爱医学知识的人来说，他心里是为能见识到这种场面而激动的，就像不爱打架欺压良善的侠士却仍然可以是个武痴。

激动之余，付海旭又蠢蠢欲动开始犯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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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染科临时弄出了隔离区和非隔离区，眼下他们因为在隔离区超过了四小时，被赶出来非隔离区喝水和上厕所。但付海旭总是很能利用时间。他看到了卢凯莉的紧张，本意是为了活跃活跃气氛让她不再那么紧张。但他有时一出口就让人很想揍他。

“卢医生，是不是第一次见这种大场面？惊不惊喜？刺不刺激？”付海旭咧着一口整齐的大白牙笑着问她。

熟悉他的人知道他没有恶意，一直如此。不熟的人却会觉得他就是在瞧不起人，看别人笑话。

主任拿起病历本往他背上一敲，病历本是铝皮的，加上厚厚一本病历档案，要是往头上敲估计他当场就得起包。主任还是有些爱才，手下留了三分情。

不过嘴上却不能饶他：“你难道以前见过这样的大场面？”

付海旭倒是实诚：“我也没有嘿嘿。”

主任白眼一翻：“那你是觉得惊喜还是刺激？”

付海旭：“既惊喜又刺激！”

他似乎终于迎来了听众，拉着椅子往主任和卢凯莉的方向挪了一些，身子也倾斜了过去，丝毫没注意那两位不自觉地往后跟他拉开的两公分距离。

付海旭开始侃侃而谈，从每个病人不同的症状开始，讲到全国的形势和疫情比较严重的广州和香港，好像他真的去看到过现场一样绘声绘色，再讲到这个病毒的没有确认过的来源，然后讲到未来的防治。

短短几天，他倒是思考了不少东西。主任虽然没有说出来表扬他，但是脸上的神色也开始明朗起来，不愧是自己的得意门生。

“那你们觉得治疗有什么好的办法？不说能不能做到吧，就说你们能想到的。”主任问面前的两个年轻医生。

卢凯莉沉默了，她连对症治疗都还得翻一下书，根治她从来就没有想过，病毒本来就是没有被攻克的微生物好不好，主任到底想要听到什么？

但是她也架不住主任殷切的眼神，本来想让付海旭先说的，可是他滔滔不绝了那么久竟然这个时候说口渴，起身拿自己的杯子去了。

卢凯莉想了一下，觉得自己也说口渴去拿杯子喝水显然太假，只得开口硬着头皮回答：“抗病毒药物好像也没有什么特效的……”她绞尽脑汁搜索自己的知识库，幸好她虽然照本宣科，但课本上的知识倒是也灌进了脑子里不少：“有没有可能尝试研发新型的药物？就是什么逆转录病毒，免疫抑制剂，虽然目前也有，但是还可以改进……”

她实在编不出来了，看着主任的眼神很无辜。

幸好付海旭端着自己的老头搪瓷杯回来了，睁着大眼睛期盼地看看卢凯莉又看看主任：“说到哪里了，再说一遍，我没有听到！”

主任：“你不要听别人的，我要听你说的。”

付海旭：“这有什么好说的，主任你是不是坑我们，谁都知道目前病毒治不好！要我说啊，治病不如防病，与其等着治疗病毒的药物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开发出来，不如研制出抗非典的疫苗，这样人人都打了疫苗谁还怕呀！”

卢凯莉心想，这不是答非所问吗，主任明明问的治疗，你却答预防，这要是考试，肯定一分也没有啊！

主任心说，你小子虽然文不对题，但是却是个方案，总之是救人啊。不过她不想让付海旭太得意，又追问：“那病毒变异怎么办？”

“再研发新的疫苗！”

“再变异呢？”

“再研发！”

主任手边厚厚的病历本又抬起来了，说：“研发疫苗不要钱，不要精力，不要时间是吧？跟你家脸盆里发豆芽一样明天早上就能吃是吧？”

付海旭举手护住自己金贵的脑袋求饶：“不是不是，主任你说得对，是我想得太轻松了，我回去好好思考一下，明天再回复你行不？主任？姐？姨？行不？”

主任一秒破功，笑着将手里的病历本放在了桌面上。付海旭是个脸皮厚的，早知道主任就是个纸老虎，反而是卢凯莉松了一口气。

这时对面的重症监护病房传来了“滴滴滴”的声音，在里面实时监护的陆白雪打开门大喊了一声：“李立不好了！卢医生在不在？”

钟正和付海旭噌地一下急速飞奔了过去，只匆匆戴上口罩和帽子，连隔离服都没来得及穿。

卢凯莉也想跑的，但是她突然心里很没有底。

对面的监护室里人声嘈杂，听得出来争分夺秒的抢救已经开始了，可是卢凯莉好像与这个世界脱节了。所有的声音都在她的世界之外，她的腿动不了，她没法跑过去，因为她知道自己去了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如果她不看书，她根本不知道下一步要怎么操作。她从小到大唯一擅长的事就是读书和考试，在学校里她简直是如鱼得水。可是出了校园来到社会，当读书和考试再也不是所有，她发现她什么也不会！

如果不看书，她不知道要开什么药；如果不看书，她不知道要怎么治病；如果不看书，她根本不会抢救病人！

是的，她只要看一下就好了，所有的知识都在脑子里，她只是需要到书里回顾一下就能找出来用。如果不看一下书，她没法检索出来。

她伸手想要抽屉，但是又停了下来，手指摸着抽屉的把手，顿在半空显得虚弱无力，因为她突然想起来，这样紧急的情况，就算看书，她也不一定能找到答案。再说，她有时间翻那些厚厚的书吗？而且，到底要去哪本里面找？

根本一团混乱，什么都想不清了！

卢凯莉陷入了恐慌。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被钟主任一声狮子吼喊了回来。

“小卢，你还愣着干什么，抢救！”

卢凯莉一个激灵回到了现实，什么也顾不上了，也戴上口罩帽子跟着主任跑进了重症监护室。

但是，似乎有些迟了。主任来叫卢凯莉的时候他们其实已经抢救了一轮，她想出来上厕所，叮嘱小付在里面看紧一点。等她上完厕所走回来意外瞥见卢凯莉竟然还在医生办公室发愣，也不知道发了多久。钟正真的是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虽然不知道要做什么，但卢凯莉这时也只能跟着主任进了病房。

而这边她俩刚一进病房，主任离开也就是五分钟的时间，李立床头的监护仪又开始狂滴起来。

人来人往手忙脚乱，又是一轮和死神赛跑。卢凯莉仍旧什么都没有做。她脑子中依然一片空白，所有读过的书和学过的知识，似乎全部都在这一刻抛弃了她。

虽然大家都很忙，但是主任和小付还是注意到了她的异常，却也没有时间骂她责备她或者点化她。

直到一个小时以后，心电监护仪发出的声音彻底变成了没有停顿和起伏的长音。

尽管李立离烽火城最高精尖的医疗资源最近，他还是在发病第五天的早上死于呼吸衰竭，成为烽火城医院由于非典去世的第一个病人。

本来是个一年之中像回老家一样进进出出传染科好几次的人，没想到这次进来就再也没能出去。

因为病情发展得急，谁也没想到是这么个病，是这么个结果，最后他也没来得及向家属交待后事。

李立的老婆在另外一个病房隔离着，听到这个消息也没有力气大哭，想到自己搞不好也得了这个病，说不定几天后就要随着老头子去了，心里竟然没那么悲伤。她就是整天坐在病床上，对着墙发呆，等着自己的那个时间到来。

那天晚上，原本不是卢凯莉值班的，她却坐在非隔离区的医生办公室不肯走。

虽然这段日子是科里特别忙的时候，有不少其它科的医生被安排过来帮忙，晚上也安排了三个医生值班，但是这天的值班医生没有卢凯莉。因为在那之前，她已经值过48小时班了。

穿脱隔离服太麻烦，大家都同意一次在病房里待得久一点。但是离开病房的时候却并不会久，大多数人就是回去洗个澡睡个觉，就又回来了。

主任本来今天也是要回去看一下儿子的，但是她离开前看到了脸色枯槁眼神灰败的卢凯莉，叹了口气，坐在了她面前。

“不是你的错。”主任用了经典的安慰人的开场白。

卢凯莉抬起头，不解地问：“为什么不是我的错？我的病人，我却什么都没做……”

“嗯，虽然这是事实，但是其实李立的情况，谁也救不了，虽然你什么都没做，我和小付可没闲着。”

主任本意是想让气氛轻松点，但是卢凯莉听到这些话，完全屏蔽了“谁也救不了”，而只听进去“我和小付可没闲着”。她心想，这不就是我没什么用的意思？

看着卢凯莉更加阴沉的脸色，主任换了话题：“不说已经发生了的事情，谈谈以后吧。你怎么打算？”

卢凯莉一脸茫然：“打算？”

然后她突然焦急了起来：“主任你要开除我吗？等等，刚才不是还说不是我的错吗？主任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来这里很不容易的，我家里不是很富裕，父母对我期望很高，我不能失去这份工作！主任……”

她突然想起了付海旭哄主任的绝招，一把抓住主任的手腕，相同的话脱口而出，语气却弱了几分，还带着七分怯意：“姐？姨？”

一直在旁边围观的付海旭终于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主任给了付海旭一个白眼，转手握住卢凯莉的手，另一只手抚摸着她的手背，轻柔而温暖，一点也不像她平时的女汉子风格，就像对面坐着的惊慌失措失去了人生方向的年轻医生真的是她的女儿。

“没有要开除你。”

卢凯莉眼睛仍然睁得很大，不敢相信主任的话，不知道是不是主任在暂时安慰自己。

主任点头：“我只是个科主任，没有权力开除你。”

卢凯莉这才相信了，松了一口气。她期期艾艾地开口：“主任，我错了，可是我真的不知道以后要怎么办？”

主任的语气温柔得好像是王秀莲附了体：“那我们这样好不好？从不翻书开始。”

“从不翻书开始？”卢凯莉不是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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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从明天开始，不可以翻书，诊断开药治疗方案全部只能用你脑子里的东西。”

“主任我试过了，就是这样不行啊，就是这样抢救李立的时候我才不知道要做什么。”

“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直到可以为止，否则，虽然我不能开除你，但我可以上报到医务科……”

“可以！我试试！”

主任第一次听到卢凯莉这么斩钉截铁的语气，她可算知道了，要想卢凯莉做出改变，只要提“开除”二字即可。

主任看向付海旭：“小付，把小卢的后路给断了。”

付海旭心领神会，蹲下来拉开卢凯莉最后一层的抽屉，从中把那本传染病学拿出来，还有倒数第二层的药理学，还有第一层的内科学，还有那边抽屉的诊断学，微生物学，病理生理，通通拿了出来。饶是拥有粗壮的肱二头肌的付海旭抱着这一堆书也有点簌簌发抖。

卢凯莉眼神里的哀怨和不舍都要溢出来了。她哆嗦着问：“这些书，要拿去哪里啊？”

付海旭翘起嘴角，学电视里的反派奸笑了一个，捏着嗓子说：“既然要断了你后路，自然是拿去销毁了。”

“不！”卢凯莉眼里的焦急更加明显了，“我可以不看，可是书没有错啊，销毁了多可惜，万一以后还要呢？”

“以后还要干嘛？把所有的东西都留在你脑子里。”付海旭斩钉截铁。

“或者，也可以留给别人看啊。”卢凯莉仍不放弃。

“谁要啊？医学院的学生自己都有书。你难道还想留给你以后的孩子吗？人家也不见得爱看啊。”付海旭不依不饶。

“也没想好给谁，可是就是可惜。”卢凯莉最后挣扎。

“好了好了，别逗她了。”主任终于出面，“锁到柜子里去，没有我们的同意不能拿出来。

卢凯莉这才松了一口气。

“小卢，你知道吗？以你这么多年学习的经历来看，你根本不需要时时刻刻看书，你之所以离不开翻书，都是因为你缺乏自信，你要做的不是在书本里查找知识，而是在你的脑子里找到知识。如果你不希望有病人因为你的迟疑死去，那么你就要下定决心在脑子里搜索知识。”

李立的去世让卢凯莉震惊，懊悔，沮丧并且对自己气愤，他是卢凯莉手上第一个去世的病人。自那以后，她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释怀这件事情，但她也终于从此想要努力尝试去改变和进步。

卢凯莉郑重地点头说：“我试试。”

【作者题外话】：有时候觉得，付海旭太活泼，甚至不分场合，没有一点悲天悯人的情怀，在很多人生病痛苦的时候嘻嘻哈哈。但，其实医生护士每天看到的都是悲伤的时刻，他们并非不悲天悯人，也不是不尊重病人，他们真的只是偶尔需要一点时间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