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三年的春天，整个中国都不太安定，尤其是南方。一场可怕的瘟疫席卷了好些个城市，包括香港和广州这样人流量超大的大都市，也包括烽火城这样的小城市。

中国巨大的人口量和人口流动量给瘟疫的隔离增加了许多难度。不管是普通民众还是政府都对大型传染病的检疫和隔离缺少足够的经验。尤其是像中国这样一个十几亿人口的泱泱大国，新中国成立以来从来没有大规模流行过传染病，所有人都忘记了历史上的宝贵经验和惨痛教训，以致于花费了将近一年才重新积累经验，并战胜肆虐的病魔。

而这经验，都是一批一批医务工作者夜以继日奔波劳累，甚至有人献出了自己的生命才得到的。

瘟疫过去的几个月里，付海旭一直都很忙，有时连主任和兰璃都见不到他的影子。据他的室友容靖说经常看到他在宿舍暗淡的台灯下写着什么，但是容靖偷窥几次都被付海旭小心翼翼地拦住了。

直到有一天，付海旭带着他厚厚几十页的建议书来到主任面前的时候，大家才知道这一阵子他在忙乎什么。

主任认真地翻看着付海旭的《关于烽火城医院成立院内感染科的可行性建议》，足足看了半个小时。

最后，她终于停了下来，说出她的问题：“小付，我们有院内感染科。”

“我们那能叫院内感染科吗？是医务科长兼任的，一个正式科员都没有，正式办公室也没有，有事了临时从其它科里抓几个人做事，文件也跟医务科其它文件混在一起，有还不如没有呢！”付海旭义愤填膺。

“是非常不正规，但是你有些措辞要改，不能直接这么打院领导的脸，说得委婉一些，这里，还有这里，还有下面，这些地方，都要稍微改一下。”

主任拿着自己的钢笔一一给他做批注。

但他也有些不服气：“主任，你给院领导提建议的时候好像从来都不迂回，怎么到了我这里就要委婉了？”

“呵呵。”主任斜着眼睛看他：“你也想跟我一样被打压呗？”

“不想。”付海旭知道主任是在为自己着想，便把这些都认真地记在了本子上。

主任这个人，兴许她是认为付海旭能做到能屈能伸，而她自己反正是做不到干脆也就懒得给任何人面子了。

主任问：“我们医院还有多余的办公室给你办公吗？”

“这个你放心，我已经去看过了，器械科旁边还有一个库房，其实没堆多少东西，器械科自己也还有空地，完全可以清理出一个大房间来，隔断一下能有两间。”

主任点头，然后又怀疑起来：“器械科旁边的库房你是怎么进去看到的？那不是只有总务科才有钥匙吗？”

付海旭挠头嘻嘻笑：“哎哟，我反正看到了，您就别管了，这医院到处都是我同学，总务科刚来的小潘，最近刚成了我同学的女朋友……”

主任瞪他一眼：“光知道钻空子，小心哪天被科长逮住。”

“不会的，科长要能逮住我，就不会放着那么大一个库房闲置这么多年……”

小付医生心直口快，主任又瞪他一眼，他赶紧闭嘴。

“你后面列了预算，资金来源怎么办？你觉得市里能拨这么款么？”

“以前我不敢说，但是自从非典事件以来，我觉得还是有希望的，而且我还找了许多以前的院内感染病例，你看这里……”付海旭往后翻了几页指给主任看。

主任面露笑容：“可以啊，小付，这你也弄得到？”

“咳咳，医务科的干事小黄，也是我同学的女朋友，不，未婚妻，下个月就结婚了。”

“好，那万一市里拨不了这么多钱，让你自己想办法怎么办？”

付海旭拍着胸脯：“我自己有些钱。”只要有人支持，钱什么最不是问题了，这不是家里还有老头吗。”

主任正色道：“小付，这并不是你私人的医院，你自己掏钱不可取，再说你能有多少？”

“嗯，确实不多。”虽然有老头，但是老头似乎也不是大富翁，钱拿多了别被人告贪污了。

付海旭想了想：“我们是不是还可以发动捐款？”

主任翻了个白眼，自从离开了戚浩天，她少女时代那些肆无忌惮无伤大雅但是却令戚浩天不喜欢的小习惯全都回来了，比如没事就翻白眼，戚浩天老嫌她这样子难看，但她自己喜欢，这让她浑身舒坦。

“你以为我们这里好多有钱人吗？谁有闲钱给你？就算有钱，谁愿意给你而不是去做别的投资？你能回报给别人什么？”

“那，还真是哦，回报给他们一个更安全的医疗环境？”付海旭问出来连自己都觉得天真。

主任继续拷问他：“你怎么找投资人？你认识多少大款？你还能兼任市场营销么？”

“好像……不能，唉……那我再想办法吧。”一腔热血碰上一盆冰水，付海旭心里熊熊燃烧的创业之火几乎就要奄奄一息。

“那咋办呢？学医我还勉强有点基础，搞钱拉投资好像我确实不专业呢……”付海旭一脸愁容。

主任看了一会付海旭，又沉声问：“小付，你想好了，是真的要做这个？”

付海旭认真点头：“要不然我能写这么厚一叠建议书？”

主任：“我觉得是好事，可行性也不是没有。”

付海旭脸上顿时笑开了，主任这么说，说明她还有办法。

果然，主任又说：“不过我不是最后拍板的领导，而且在这个时代，并不是可行的事一定会得到支持，就算市里有钱，人家也不一定非要拨给你，还有些人，就算没什么问题，就凭他跟你关系不好，就能否认你一切的建议，你要做好思想准备。”

“我考虑过，准备好了。就算会被打回来，也想试一试的。”付海旭从来没有用这么郑重的语气跟她说过话，他眼神里散发着前所未有的坚决。

看付海旭真的是深思熟虑过的样子，主任不忍心再打击他，终于给出了一点支持的态度，说：“老钱的儿子给过我一张支票，不知道能填补你多大的空缺，但是好过没有。”

付海旭听到这句话，才想起那年葬礼上主任神神秘秘的样子，自己还死皮赖脸追问到底是什么事，没想到老钱最后成了自己的救星呢。

付海旭心里狂喜，扑过来给了主任一个大大的拥抱，吓得主任把头偏了过去，身子被压得往后倒在椅背上，差点连人带椅子摔倒在地。

付海旭手长速度快，一把拉住主任的椅子，说：“姐，你就是我亲姐。”

主任忍俊不禁，最后还是笑了。

兰璃是第二个知道付海旭提议的人，付海旭从主任办公室出来的时候跟她讲了，恰好中午下班时间到了，他们一起出去吃饭。

她有些嗔怪：“就是这么个事，你为什么搞得神神秘秘的，连我都瞒住了，你是觉得我不会支持你么？”

付海旭抱着她撒娇，说：“不是，我只是没有完成的东西都不愿意拿出来说，你看我不是一给主任看完就告诉你了。别生我气行吗？”

兰璃倒是没生气，不过有些小小的郁闷。但是看付海旭一副百般讨好的样子，心里便软了，说：“那行，我也不是什么小气的人，不过你下回再敢不说……”

“没有下回，绝不再犯！”付海旭赶在她说之前赌咒发誓，兰璃无奈地笑了。

“其实，你做什么我会不支持你啊。”

“我懂，你最好了。”付海旭说。

“哼。别光说得好听。”

“那拿出行动来怎么样？”

“什么行动？”兰璃随便一问，顺便警觉地退了两步。

两个人还在大庭广众之下，不宜有过于亲密的举动。男生自从开了荤，就像关不上的水龙头。虽然兰璃并不太介意一般程度的亲密，但是毕竟医院人多口杂，她现在很多时候已经抵挡不住付海旭的随时随地想要一亲芳泽的幼稚又霸气的行为。

付海旭看到兰璃的动作，忍不住失笑。他拉着兰璃就快要松掉的手，用了几分力气，说：“跟我回家一趟吧，见见我爸妈。”

“什么？”

“丑媳妇见公婆！”付海旭大喊，路过的人都侧目，还有的人脸上带着明显看热闹和八卦的笑容。

被人围观的兰璃有些恼了，想着你让我难堪我也不能示弱，出口便说：“哟，这是求婚吗？戒指呢？”

本来没指望能从付海旭那里得到什么，结果他漫不经心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缓缓地打开，用他清澈的眼睛看着兰璃。

那小盒子里的东西是一个星期前拖着容靖跟他一起去挑的，两个大男人在商场里挑戒指还挺显眼的，幸好是两个帅男人，营业员小姐还是挺热情地不厌其烦地给他们推荐。可惜付海旭没多少钱，最后只买了一个普通的不带钻的铂金戒指，但是在里面一圈刻上了兰璃的名字首字母LL。

付海旭平时没个正经，不熟的人会觉得他有些轻佻。但是如果他认真严肃地凝视着一个人，他的眼睛真的好像会说话。

“我现在没有多少钱，只能买这个，以后再买大钻戒，行不行？”付海旭认真地说，这种态度就连兰璃也很少见过。

“不行。”兰璃一脸不高兴。

付海旭急了：“你相信我，真的现在是没钱，但是我有多爱你，你也知道的。”

兰璃其实有些慌，她恋爱过很多次，但是从来没有被求婚过。她不懂怎样应付这样的场面，为了掩饰自己的慌张，只能装得毫不在乎。

看着付海旭着急的神色，她一脸坏笑地说：“我不在乎戒指，但是我在乎仪式。”

“啊。”付海旭有些犯难，想了想问：“难道你也要像外国人那样单膝跪地么？”

兰璃继续为难他：“为什么不？你都像外国人一样买戒指了。”

“这里有点人多。”付海旭和兰璃还在传染科走廊的尽头，来来往往有不少的病人和家属。

兰璃眼珠子转了转，抓住付海旭的手就跑：“跟我来。”

他们来到了传染科的小花园里。

这里是陆白雪在这个医院里最喜欢的地方，她有次聊天跟兰璃讲过，问她有没有注意“臭名昭著”的传染科其实还藏着一块“风水宝地”。兰璃坦言天天看并没有发现风水好在哪里，又哪里有什么宝，但是在陆白雪极力推荐以后，她真的来仔细看过一次。

当她坐在园子中间的石凳上看四周的时候，发现这里静谧极了，好像就到了另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隔绝了纷扰和喧嚣，顿时让人内心平静。她一下子就理解了陆白雪所说的“宝”到底是个什么宝，无非就是别人都不在乎的清净之地，对于有心人来说，就是宝地。

所以后来她和付海旭有空就会来这里散步，虽然偶尔在靠围墙的石凳上会有肺科病人在那里偷偷吸烟，但是花园中间狂野的灌木和野草丛里几乎就只有陆白雪，兰璃和付海旭来过。

兰璃把付海旭拉到了小花园，走到石凳旁边。这时已经是盛夏，头顶的烈日被茂盛的梧桐树叶遮住了，树里也不知住了多少只知了，此起彼伏地鸣叫着，风刮过来，把佛肚竹的叶子吹得沙沙响，全然不似兰璃上次来看的时候那般安静。

但是动物和植物，跟人的语言不同，即使它们依旧在发声，人们却并不会觉得被打扰了，如果要做什么羞于当着众人面做的事情，在大自然前面，大概没有人会觉得不好意思了。

兰璃两手互相抱着在胸前，挑衅似地看着付海旭笑，眼角往上翘着，风情万种，嘴巴轻轻地抿着，脸上的笑容让人赏心悦目。

付海旭掏出了那个普通的小盒子，单膝跪地，跪下的时候还不忘把白大褂的一边快速撩起来，好像一个武侠片里的大侠甩开长长的衣襟，看得兰璃“扑哧”一下忍不住笑出声来。

“别笑，我正酝酿情绪呢，你一笑都不浪漫了。”付海旭神色正经地要求她。

兰璃笑得更欢：“你还说我不浪漫，你这撩白大褂的动作已经破坏掉了所有的浪漫好吗？”

“不会吧？这样不帅吗？我觉得很帅啊？像大侠有没有？”付海旭严肃不过三分钟，似乎全然忘记了自己现在的使命是求婚而不是演小品。

兰璃清了清嗓子：“正经点，你到底是要干嘛？”

付海旭回过神来，正色道：“求婚。快答应我，亲爱的。”

“你说，我为什么非得答应你？”兰璃想，这胃口反正吊了吊了，干脆吊足点。

“这还用说，我长得帅，医术高明，虽然没有钱，未来也不一定有钱，但是我人品好，不花心，保证对你一心一意。”

听起来是不错啊，兰璃想，没钱算什么，我老爸有钱啊。但是，就这么答应了是不是又太干脆了？

想了半天，兰璃终于憋出一句：“是不是以后什么都听我的？”

付海旭：“这还用说？老婆永远是对的。”

“那……孩子跟我姓有问题吗？我爸没儿子。”兰父其实从来没要求过这个，只不过兰璃今天就想好好为难一下付海旭，毕竟她这辈子估计也不会再被人求婚了。

付海旭会答应吗？

事实上，兰璃的这个念头还没想完，付海旭已经说话了：“有什么问题啊？姓兰多好，不常见，不容易重名，总比姓付的以后做什么都是副的好，副主任，副科长，副院长，副总理……这么一想，你可帮我解决了大问题了。”

兰璃笑弯了腰。

“言归正传啊。兰璃小姐，你愿意嫁给我吗？”付海旭也好不容易又收起了笑容。

兰璃心里幸福得平静不下来，眼睛看上天，不敢望着付海旭，嘴里说：“嫁给谁啊，也没个名字。”

“嫁给我，付海旭。”

“你要谁嫁给付海旭啊，一句话都不说完整。”

“好，你就使劲折磨我，我再来一遍啊。”付海旭调整了一下姿势，挺了挺腰：“兰璃小姐，你愿意嫁给付海旭吗？就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传染科科草付海旭。”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是正科草，不是副的。”

“哈哈哈哈，付海旭，你要不要脸？我不嫁。”

付海旭趁兰璃拿手指着自己的时候快速地把戒指拿出来，套在了兰璃的中指上：“人家外国人说，订婚用钻戒戴中指，结婚后就带对戒在无名指上。你先将就着，结了婚换个手指戴，等我赚了钱再给你买个钻戒，到时你愿意戴哪个手指都行。”

兰璃把带着戒指的手放在自己的眼前看，虽然看起来还不如她平时自己买着玩的戒指精致，但是样式简单大方，就像付海旭这个人，很实用，很可靠，可以依赖一辈子。

她忽然就扑到付海旭怀里，紧紧地抱住他的腰，把头放在他的胸前。

付海旭笑着问：“怎么了，太感动了吗？是不是发现我一定能当个好老公？”

“那我不知道，但是反正我想拿来试试。你别说话了，听这里的蝉鸣，很欢快的，我也很开心。”

“嗯，好。”付海旭也抱紧兰璃，把头靠在她的头顶。

就算是烈日当空，骄阳似火，就算空气当中没有一丝风，就算无数只蝉都在吵闹，只要有你在，哪里都是清凉清净的风水宝地。

对付海旭来说，今天真是一个好日子，什么理想都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