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过后，传染科久违的安静持续了两周之后就在某天上午又被一个不速之客破坏了。

一个尖锐的女声从走廊里传来，一字一句虽然讲得快，却让人听得清清楚楚。

“没见过这样的孩子，好好的工作不要了，要辞职去读书。”

“你们大家都来听一听哈，现在的孩子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长这么大了一点也不懂事。”

“都说父母在不远行，可就是没有人听得进去！”

“陆白雪，你给我出来！＂

胡可从护士站伸出头去往走廊里瞄了一眼，各个病房都有人站到门口来看热闹，有不少还到了走廊中间围住那个声音的来源。而人群最中心的那个人影，不高，有点胖，远处大门口的亮光让人看不清她的面容和衣服的颜色，只看到那圆滚滚的一坨冲出了人群，冲向护士站。

胡可又往护士站里面看了一眼，刚才还在侃侃而谈自己理想的陆白雪这时已经像装了弹簧一样冲进了治疗室。她想要关上治疗室的门，却发现那个门根本没有锁，正在开门关门手足无措之间，那坨圆滚滚已经走进了护士站。

“陆白雪，你还想躲？”

来人身材比陆白雪大了一个号，年龄比陆白雪大了几轮，五官跟她还是有七分相似的。

护士站的几个人，胡可，欧阳梅，柳木清，都猜到了这是陆白雪的妈妈，但刚才陆妈妈声势浩大的出场把她们都震慑住了，一时没想到要怎么应对这个局面。

陆白雪一看见她就有点怂，明知道治疗室的门没有锁，还是啪的一下把门关上了。

陆妈妈迅速走过去推门，谁知陆白雪在里面死死地抵住了门，两个人你来我往竟然还僵持住了。大家都惊讶于陆白雪和她妈妈身材相差如此巨大，力量上却没有落后。

看门撞不开，陆妈妈火了，那尖锐的声音又开始了：“陆白雪，你躲，你有本事躲一辈子不要出来！”

幸好这时候刚去医务科开会的主任和护士长出来了，这一声吼叫吼得那走进来的两位领导都哆嗦了一下。

“你是谁？你在喊什么？陆白雪怎么了？”主任一脸不高兴，这才离开一个小时不到，怎么传染科就好像被外星生物侵占了一样，一个两个的都只会站着不会反击。

陆妈妈看到走进来两位跟自己年纪相仿的女性，凭着自己多年识人断事的本领立马就想到了她们是科里的领导，于是瞬息之间换了一副笑脸，走向了她们。

“这位一看就是科室领导，请问怎么称呼？”陆妈妈语气温柔了很多。

钟主任丝毫不被糖衣炮弹影响：“‘这位’指的是哪位？”

陆妈妈一怔，立马站了队：“肯定是您啊，一看就看出来了。”

钟主任：“我不是陆白雪的领导，她领导是这位。”她指着身边的王秀莲护士长说。

陆妈妈见风使舵的功夫满分，一听这话立马把笑脸转向了护士长：“哟，这位是领导啊，请问领导怎么称呼？”

护士长不愧是和主任多年的默契，指着主任说：“我是陆白雪的领导，她是我的领导。”

陆妈妈脸色一变，没想到自己被摆了一道。但她多年的大米不是白吃的，一点儿也没觉得尴尬，反而开心地笑起来：“原来是这样，我就说你们两位都是领导的样子，我们白雪多亏你们照顾了。”

主任：“照顾谈不上，你是有什么事吗？能不能坐下来好好说？这样吵闹对病人多不好？”

陆妈妈点头：“是是是，有事，既然领导来了那就更好了，来，请领导给我们评评理。”

原来陆白雪最近下定了决心要辞职去考医学院。其实她不是刚刚才下定决心的，她有这个想法很久了，只不过几个月前就报名了成人高考，在上个月考完了试。考完成绩还没出，陆白雪觉得是时候跟家人里打声招呼，想着考上了就直接走，没考上下次再考，但总得先知会父母亲一声。

谁知这招呼立马引发了一场家庭风暴。

陆爸爸其实还算开明，虽然也不希望女儿没想清楚就做决定，也想要她一辈子都在自己身边，但总归还是会理智地规劝陆白雪。

陆妈妈不一样，她激动得不行。

“你是说真的要去读书？”

陆白雪点头：“真的呀，我看起来像开玩笑吗？”她还没意识到陆妈妈心里已经在酝酿怒火。

“你的工作怎么办？”

“辞职呗，我也不知道能不能给我停薪留职，再说我以后也不是非要回来……”

“什么意思？为什么不是非要回来？你不回来去哪里？”

陆白雪这才听出了妈妈语气里的急躁。

可是她其实已经深思熟虑过了，基本自己已经下定了决心。通常决定好了要做一件什么事的人，不管自己的决定正确不正确，都是听不得别人阻挠自己的。陆妈妈这毫不掩饰的强硬反对让陆白雪也顿时心生叛逆，想要好好跟他们沟通的耐心一瞬间分崩离析。

“我能去的地方多了，天下之大，难道还能没有我的容身之地？反正去哪我都不想回来了，省得你们管东管西的……”

话没说完就被打断：“谁管东管西，就你这副德行，没人管你你做得成什么事？工作好几年了，你给家里拿回来几分钱？”

陆爸爸听不下去了，陆白雪没赚到钱是事实，但她运气不好，去不了赚钱的科室。况且，他们家也不至于穷到要陆白雪养家，可陆妈妈就是个到了气头上就要胡乱责怪别人的人。

“你说这些干什么？这又不能怪孩子。”陆爸爸说。

“现在没你的事，你不要说话！”陆妈妈河东狮吼一声陆爸爸就闭了嘴。

陆白雪也气极了：“是，我是没拿钱回来，我没本事，让你们脸上无光，所以我才要出去啊，我不回来了这样就不会丢你们的脸了！”

“你有本事现在就走，别在家吃我的饭了！”陆妈妈也失去了理智。

“走就走！”陆白雪站起来要走，却不想陆妈妈料到了她的动作，一把将她拉到了房间，趁陆白雪没反应过来，迅速关了门上锁，还拿走了钥匙。

“你自己在房间里好好想清楚！”

陆白雪叹气，只能对着桌角一通踢。她也想要大喊，但她清楚，喊也没用，还不如省点力气。

本来周一的工作陆妈妈是想要给陆白雪请假的，她甚至觉得一放陆白雪出去她可能就直接走了再也不回来。

其实陆白雪还真不会，因为她本来是想跟家里人打声招呼，顺便借点钱的，谁知话不投机，话题都还没到借钱呢，就谈不下去了。所以在没筹到钱之前，她肯定还走不了。

想到这么大了还被父母锁在家里，实在是太丢人了。而且现在突然被锁了起来上不了办可怎么办，陆白雪根本没跟科里打招呼呢。

幸好陆爸爸其实是半个“卧底”，到了星期一早上就骗着老婆让她去外面买炒粉，偷偷拿钥匙把陆白雪给放走了。

陆妈妈虽然不想放陆白雪走，但她也还在工作，恰好这周有点事情，不像之前可以偶尔偷偷回家看看，就暂时没顾上把陆白雪绑回来。

陆白雪第二个周末没回家，因为害怕回去再被锁起来，所以再下一周的时候，传染科便迎来了彪悍的“拦女狂魔”陆妈妈。

此刻陆妈妈坐在了钟主任和王护士长的中间，在跟两个人哭诉她的”委屈”。

“领导啊，你们说说，这孩子是不是太不懂事了？好好的铁饭碗，多少人想要都要不到，她说什么要辞职！”

“这么大年纪了，还要去读书，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都生出她来了。”

“还说什么就要远离我们，以后都不回来了，这可太不孝了！”

“其实我也是为她好，她哪里会照顾自己啊，读卫校那几年都瘦了好几斤，现在还说去读五年医学院，那不得回来都营养不良了？”

“哦，她说以后不回来了，那要当个老姑娘吗？女孩子最后不就是要结婚生孩子吗？”

钟主任终于失去了耐心。

“陆妈妈，你要是是来胡搅蛮缠的，就请回吧，我也没空听。但你要是想听我的意见的，就让我说两句。”

虽然刚才也算是见识了主任的直接，但这两句话还是让陆妈妈有点难堪，心里想，怪不得陆白雪现在说话也越来越放肆了，敢情科里的领导就做了一个不怎么样的榜样。

但她也不敢真把这些话说出来，毕竟以后女儿还要在领导手底下干活。

见她终于闭嘴，钟主任才慢悠悠地开口：“你女儿多大了？”

陆妈妈：“二十三。”

她想，这主任怕不是脑子不太好，我一个当妈的再不合格也不至于不知道自己女儿多大。但主任问得认真，又是科里的权威，今天想要顺利打消陆白雪出去读书的念头多半还要靠领导劝服。于是她便老老实实回答了。

主任又问：“人多少岁有选举权？”

陆妈妈越来越搞不清钟主任在卖什么关子，人多少岁有选举权她真没了解过，而选举到底是要干什么她也不关心，但那时孩子十六岁才能办身份证，便猜测：“十六？”

钟主任叹气：“虽然是十八岁成年而不是十六岁，但你孩子成年都五年了，你还要这样干涉她自由吗？”

陆白雪在心里使劲给钟主任鼓了一分钟掌。

陆妈妈有点语塞。她鲜少跟钟主任这样的知识分子打交道，更别说钟正还和其他知识分子有些不一样，一般人都不知道她的套路。

但陆妈妈有中国大多数妈妈都拥有的巧舌如簧和避重就轻技能，马上就说：“她就算是一百岁了，也是我的孩子，哪有孩子不听父母的？”

门口传来“啪啪啪”的掌声，几个人回头一看，是笑吟吟的胡可。

她依旧标志性地扭着自己的腰，边走边说：“她一百岁了，您估计也不太可能还管得了吧？世界上最长命的人也才一百零几岁呢。”

她其实不知道世界上最长命的人具体一百零几岁，但她大胆估计陆妈妈也不知道。她这话意思就是说，你都入土了，还管得着吗。她就是听不惯陆妈妈这样说话，也不怕得罪她，反正她天不怕地不怕，怎么还会怕别人的妈呢。

“你这个女孩子怎么没一点教养，谁家的孩子啊？主任你们得好好教育一下现在的年轻人哦，对长辈一点礼貌也没有。”陆妈妈说。

“说几句你不喜欢听的话就是没教养吗？”这次是欧阳梅的声音。她并不像胡可那么有底气跟别人理论，但，如果别人欺负她的朋友，她做不到袖手旁观。不管是胡可还是陆白雪，都是她的朋友。

“怎么又来一个没教养的人，还是个老女人，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不懂事，饭都吃到哪里去了？怪不得这么老了都没当上领导呢。”陆妈妈认定科里不会再有更多的领导，面对不是领导的人，她的态度可就不怎么样了。

“哟，您这话说得挺对！”恰巧来“串门”的付海旭也听到了不少他们的对话，笑吟吟地走了进来。

面对长得帅还肯为自己讲话的年轻人，陆妈妈终于露出了笑容：“你这小伙子不错，说话我爱听。”

“您比她年纪更大，”付海旭指了指欧阳梅：“还在这里瞎管孩子，扰乱病区，影响病人，饭又吃到哪里去了？”

陆妈妈脸色一变，气得半天没说出话来。她现在看出来了，没有人在帮她。看护士长还没说话，她便寄希望于她能站在自己这边，说：“领导，你们这里的年轻人不懂事，我不跟他们说，你既然是白雪的直接领导，你怎么看？”

“白雪妈，你管这么多，不累吗？”王秀莲护士长说。

“我不累啊，我自己的孩子再累我也要管啊。”陆妈妈理直气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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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任说：“从前我有一个病人，她也是很喜欢管孩子，不让干这个，也不让干那个，读书要干涉，工作要阻拦，找男朋友他们看不惯，结婚生孩子带孩子全要指指点点，后来管着管着她孩子想不开了，有一天她纵身从六楼跳了下来……”

陆妈妈知道主任这是在瞎编，但她想象了一下一个人跳楼的场景，还是打了个冷战。

“主任，你就别编了，哪有人为这点小事想不开啊？”

护士长：“既然是小事，你又为什么要管呢？”

陆妈妈又语塞了，心里不服，几个人对一个人，还有没有点公平可言了！

但现在是自己单枪匹马来传染科挑衅，也就只能独自面对对方的群起而攻之了。

“我是她妈，我就是要管。”陆妈妈没有多聪明，但也知道切不可被带偏，只能三句话不离主题。

主任：“你小的时候，可有觉得父母让你做了你不愿意做的事？”

陆妈妈想了一下，当然有了，但那又怎样。

她说：“对呀，我们小时候不都是这样的，最后还不是证明爸妈说的都是对的，年轻时候要不是听爸妈的，哪里会有什么工作，哪里能嫁到合适的人？”

陆白雪：“你不是总在家抱怨你爸给你找的工作不行，就快下岗了吗？还说你妈要是不给你介绍我爸，你还能嫁给厂长的儿子呢。”

陆妈妈一巴掌拍在陆白雪屁股上：“要你多嘴！”

几轮对话下来，大家互相都没有说服对方，眼看就要陷入僵局。

陆妈妈得意洋洋看着传染科的同仁们，看他们还有什么招，脸上已经露出了胜利在望的神色。

钟主任依旧是宠辱不惊，说：“陆妈妈你是不是确定不让陆白雪去读书？”

“那当然！”

主任转头跟护士长说：“那行，护士长，你明天去护理部说一下，陆白雪家人在这里扰乱秩序，性质恶劣，陆白雪本人也无心上班，为了防止他们继续干扰我们工作，就解除她跟医院的合同，让她回家呆着，刚好她妈妈可以把她锁起来……”

“什么什么？我不是这个意思！”陆妈妈慌了：“我不让她出去就是要让她在这里工作啊……”

“可是我觉得她不适合这里的工作了，让不让她出去是你的事，但让不让她在这里工作是我可以决定的事情。”

陆妈妈焉了：“这……不是这么干的吧，你说了不让上班就不让上班？你有这么大权利吗？不在你们科上班还不能去别的科上班了？”

“那你去问问陆白雪这个皮肤过敏的情况她还能去别的科吗？你们可以去疏通一下关系的，我无所谓。”

陆妈妈更焉了，她家要是有很硬的关系，陆白雪还能送来传染科？

后来，陆妈妈像只斗败的公鸡，远没有来的时候那样高昂的气势，一声不响地走了。

她仍然是不希望陆白雪辞职去读书，但如果陆白雪被医院辞退，那可就比自己辞职还要丢人了。

幸好后来陆白雪真的考上了，录取通知书送来的时候，陆妈妈摸着那大红色的纸也有点开心，自己家里几代人才出这么一个大学生呢。

她有点忐忑地问陆爸爸：“这个毕业了，还包分配吗？”

陆爸爸安慰她：“现在哪里还包分配呢？你就对我们女儿有点信心行吗？她既然考得上就一定能找得到工作。”

“是吧？那结婚生孩子又要晚几年了吧？不过听说现在大学生也能结婚？”

陆爸爸：“能能能，我们家女儿这么优秀还害怕结不了婚？”

陆妈妈笑：“我也这么想。”

这时他们家敞开的大门外对门的邻居走了出来，陆妈妈立马扬着手里的纸追了上去：“娟儿啊，你看看，我家白雪的录取通知书来了，医学院读五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