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敞屋之内。

陆劝夕南向而坐。贾真人北向而坐。东向的主位上坐着李去贫。陆劝夕用眼角余光打量着他，心中计较道：“相较于本大爷，这家伙长相也只平平。不过，他的鼻子确实要比我挺些，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关健是他很有钱！”想到这，他倒吸一口凉气，如坐针毡，浑身烦燥起来，既而转念一想：“所谓‘为富不仁’，人间这些豪商巨贾皆是心术不正之人。而我，我有良心啊！——嗯，有道理！”自我这样一翻譬解，即刻他也就泰然了。

这时，只听外面一路脚步声，一队裙裾翩翩的妙龄少女端案进来。转眼间，三台筵席便布置好了。虽则只有三四盘菜肴，然而山珍海味尽有，颇为精致奢华。料理停妥，少女们俱敛手蹀躞退去，只留下六个十来岁的小丫鬟斟酒、打扇。

李去贫举杯敬向陆劝夕道：“久仰上仙大名，今日屈临，真是令在下蓬荜生辉。区区薄酒，聊为上仙洗尘。”

而此刻陆劝夕转脸朝外，饧着眼，目光粘连在那群少女的身上，对李去贫的话全无察觉。贾真人见状，急忙接过话茬道：“我这师侄有个毛病，好思成痴！现在这副全神贯注的样子，八成又在参悟什么道理了。请李会长万勿介怀。”

李去贫微微一笑，转敬贾真人道：“岂敢。”心中暗暗赞叹：“看他意气闲逸，旁若无人。不愧是上界仙人！”

贾真人又笑道：“以李会长的聪明才具，与我这师侄可称双璧。今日可真是我西街大喜之日啊！”

李去贫谦逊道：“怎么敢与上仙相提并论。不过，虽然在下与上仙初次见面，但却觉得颇为投缘呢。”

“头圆？非也！”陆劝夕扭过头来，脱口而出道：“是屁股圆吧。”

贾真人等闻言俱各咋舌，呆坐不语。陆劝夕见此情状，一顿，意识到听错话了。但他却不以为意，放声大笑，端起案上的酒，一饮而尽，高声道：“投什么缘？简直就是兄弟嘛！”

“上仙真是风趣呐！”李去贫大为倾羡，心中暗道：“是真名士自风流。放浪形骸，情怀坦荡！可敬可佩！”

陆劝夕暗暗得意：“对啊！我还风趣呢！在这里我又胜他一筹！哼哼。”

李去贫问道：“敢问上仙师从何人？”

陆劝夕道：“太甲真人！”

李去贫疑惑道：“太甲？与太乙真人是何关系？”

陆劝夕挠挠头皮，搪塞道：“他们是一个系列的。”

李去贫方才点头道：“原来如此。”

陆劝夕和贾真人的脸一齐黑了下来，腹中哀鸣：“可怜呐，师父（兄）！”

陆劝夕腹中打着算盘，道：“李会长也别上仙长，上仙短的，叫得人怪害臊的。所谓‘四海之内皆兄弟’嘛。你我今后就以兄弟相称如何？”

李去贫连称不敢。

陆劝夕又道：“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不知怎地，今天总觉得有点冷！得加衣服了吧！”

——“冷？！”

合屋顿时寂然，屋外撕心裂肺的蝉噪声直达客厅。

“一群没有慧根的家伙！”陆劝夕臊眉耷眼地硬扯道：“冷——清呐。人心不古啊！”

李去贫愕然道：“冷？冷清！在下原以为上仙不愿张扬，故设此私宴。既然上仙嫌冷清，那多叫几个人来做陪就是了。”说罢，对身边的小丫鬟一抬下巴。小丫鬟会意，细碎连步而出。不一会儿，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进来垂手道：“会长有何吩咐？”李去贫道：“去把各位行长请过来，就说有贵客驾临。”

须臾，李去贫府门外车辆纷纷，人头簇簇，喧若沸鼎。

客厅地狭，容不下这许多人，筵席便设在了大堂内。

陆劝夕揣手在袖子里，兜着肚子向贾真人道：“这位会长到底是有多么迟钝！还有这些人怎么这么爱凑热闹！”

待众人依次坐定后，李去贫隆重介绍坐在客座首席的陆劝夕。众人听说是上界下凡的仙人，争相趋前，众星拱月一般，围着陆劝夕看个不了，问个不了。陆劝夕想要不理会，面上又过不去。想要答理，一张嘴又支吾不了这许多人。只得木坐中间，心底不耐烦道：“总觉得我跟猴子一样。”贾真人一旁默然——“谁让你贪心不足，自作孽！”

李去贫力劝众人归位，然后将王璃心、赖得吉和谷计婉等西街一众掌柜们悉数向陆劝夕做了介绍。

陆劝夕一边听，一窃笑道：“玻璃心？——现在的大叔怎么不是废柴就是变态！估计晚？——什么东西估计晚了，生二胎吗？来得及？——你是来得及，就是不知道这‘估计晚’允不允了！”

众掌柜们目光短浅，与陆劝夕兜搭几个回合，觉得仙人也不过尔尔，便没了兴趣。接着，大伙划拳行令，大呼小叫，搞得个声震屋宇，不亦乐乎。直闹腾到当晚二更时分，各位掌柜们酒足饭饱，陆续告辞。坐轿的，坐车的，骑马的，一时散尽。惟有陆劝夕和贾真人一点没有要走的迹象。李去贫已有三分酒醉，垂首斜睨着两人道：“二位，有什么话不妨直说。”陆劝夕仗着酒劲，道：“那我就不客气了。夜深了有点冷，能否借几件衣服给我穿呢？”

李去贫听他说话还是不伦不类的，讪讪笑道：“哈？什么衣服？”

贾真人坐在陆劝夕下首，正咧着嘴在剔牙。这会儿实在听不下去了，把他一扯，小声道：“哪有人一见面，就提这种非份要求的。钱，钱，钱对于你现在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陆劝夕道：“那么难为情的话谁说得出口！”

贾真人慨然自任道：“我来说。”

李去贫早看明白了，笑道：“上仙的意思在下已经知道了。说吧，要多少？”

陆劝夕拍案道：“无功不受禄！”

李去贫道：“在下不明白，上仙指教！”

陆劝夕道：“我无论捉妖制鬼俱有能耐！所谓千金难买家安乐。你也知道东京魍魉横行……”

“这么有风骨！”李去贫道：“甚好，那就一个月六百贯钱，上仙以为何如？”

陆劝夕就地抓起贾真人的脚，去掉袜子，曲着贾真人的脚指盘算半天：“六百贯，一个月三十天，一天二十贯。早餐，午餐，晚餐，花酒！尽够了！那么打扰了，时候也不早了，我们就先行告退了。”

李去贫硬挣着起来，将他们送到了门口。出了李府，陆劝夕得意洋洋道：“这下不仅钱到手了，而且我还埋下了伏笔，以后就可以借着驱妖除鬼的由头频繁进出他的府邸，那些小妹妹全都在我掌握之中了。哈哈！”说着，馋涎四溢。贾真人感叹道：“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我辈服了！”言毕，他架着陆劝夕颠跛在大街上，弯弯曲曲向三心观进发。

陆劝夕一路上又唱又叫，贾真人被聒噪得受不了，劝道：“你怎么醉得这么厉害？安分点，早些回去休息吧！”

陆劝夕先是一怔，继尔道：“我醉了？那正应该做些醉后应该做的事才是。”贾真人愕然道：“醉后应该做的事？”就在这当儿，陆劝夕已经跌跌撞撞扎进了人堆中，旋即尖叫声此起彼伏，闹腾腾乱成一片……

“这位小娘子，皮肤真白呀！”

“你的眼睛真漂亮！”

“你的手好滑！”

“啊，不好意思。这位小娘子，你的胸有点——硬！难道是肿块，快到有亮光的地方，本仙替你察看下！”他笑嘻嘻地抬头，正撞见一张铁青的脸。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南宫莲界。

陆劝夕立马抽手道：“呀！真恶心，马上回家去剁手！”

南宫莲界信手从旁边绰起一把利斧道：“不用回家了，在这里就可以剁！”

“哈？”陆劝夕被斧刃的寒光一震，霎时酒醒了**分，但不愿示弱，梗着脖子道：“你倒生气了！被大爷我摸一下是你的福气才是。再说了，长得不男不女的，活该被调戏……”他正说得高兴，不期一斧柄杵过来，正中脑门，当即便晕菜了。南宫莲界上前腾起一脚，将其踹飞到了数十丈开外。

贾真人目送陆劝夕飞走，叹气道：“现在的小后生们火气一个比一个大。”

南宫莲界回首笑容可掬道：“跟真人当然是不能比了，您境界多高啊。”

贾真人审视他道：“南宫君你该不会在嘲笑贫道吧。”

南宫莲界道：“哪有的事。”

贾真人道：“从你上扬三分之一寸的眉稍、右嘴角的三道折，我确定你眼里透出的是戏谑！”

南宫莲界感叹道：“真人还是一如既往的目光如炬，明察秋毫！”

贾真人目光黯沉道：“这句倒像是真的，但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与此同时，在东街的某个角落里团团围了一簇人。当中赫然坐着猿马寺的方丈——空色。空色对面一个青年女子面色焦切道：“大师，你说的是真的吗？”空色恬然道：“当然，老衲不仅能帮女施主算命，更能解厄。佛曰三千世界，且待老衲为女施主打开新世界的大门。来、来、来，伸出手来。”

青年女子郑重伸出手去。空色闭上眼睛，摩挲个不住。青年女子将信将疑问道：“大师，不是说看手相吗？为何您闭着眼睛呢？”空色微微一笑道：“老衲断非同某些混迹人间的妖道之流一般。命运这种东西岂是用肉眼能看到的？待老衲开天眼与你看看。”

“哦！”围观众人面面相觑，纷纷称叹道：“不愧是得道高僧！”

此时，空色在心中品度道：“嗯，温软滑腻，虽算不得上等，也还过得去。”一面嘴上使劲胡扯道：“啊，快了，天眼马上就要开了！”

众人闻言，俱各屏气凝神，算命的青年女子更是紧张得闭上了眼睛。突然，一团黑影“咣”地砸在空色身上。空色两眼翻白，嘴里含含糊糊道：“糟了，这回开大了，好像开了天窗了！”然后，便四肢僵直，不省人事了。

一时，众人大哗。青年女子急忙张眼，只见桌子底下一人蠕蠕而起。两相照面，青年女子大喜过望道：“这难道就是新世界，连大师您都比以前帅多了！”说着，激动得无以言表，一把握住了“大师”——陆劝夕的手。陆劝夕虽然晕头转向，但见对方有三分颜色，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亦嘻嘻地紧紧握住。

陆劝夕这边正心满意惬之时，贾真人怒气汹汹地冲了过来，他见了陆劝夕一脸惊异道：“咦！？怎么是你！”

陆劝夕道：“怎么了？”

贾真人道：“我刚才听满大街的人在传说‘空色开了天眼之后，人都变帅了’，我原以为那厮竟然敢不要脸地使法术欺骗无知少女，所以急忙过来瞧瞧。没想到是你在这，空色现在什么地方，我要好好啐他一口！——什么‘开天眼就变帅’，就算是老天给他开后门他也帅不了！哼！”贾真人只顾自己说得高兴，全然没注意到陆劝夕在那挑眉摇首挤眼色。

青年女子听出其中蹊跷，骇道：“你不是空色大师，你是何人？”

不等陆劝夕回话，贾真人抢先道：“这位施主有所不知：看相算命乃是鄙教的看家本领。他和尚知道什么！还开天眼？瞎胡闹，待贫道真正开个天眼替你算算。”说罢，在那装模作样，掐指念咒。由于椅子被陆劝夕占着，他便撅着屁股半蹲着。不想，他正跨在空色的身体上，衣服后摆将空色罩了个严严实实。未几，空色从昏迷中醒转过来，张眼见前面一片漆黑，心中大恐道：“莫不是中了邪了！看我用降魔杵破开这妖法。”于是，他从袖子里抽出降魔杵往上一捅。

青年女子正殷殷盼望着贾真人开天眼帮她算命。陆劝夕在一旁造势道：“快了，快了，马上天眼就要打开了！”正说着，只听得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声，贾真人捂着屁股暴然蹦起，周围众人早吓得鼠窜而去……

陆劝夕扛着奄奄一息的贾真人走在回观的路上，问道：“师叔，你觉得怎么样？”贾真人气若游丝，咬牙挣出一句话：“那个丧德秃驴，居然敢开我屁、眼！如此大辱，我一定加倍奉还。”

陆劝夕架着贾真人一路狂奔，途中经过一家时，恰好二楼的人排开窗户，执杯向月，嘴里吟道：“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陆劝夕对贾真人道：“师叔，不好了，有人要乘机来就你的‘菊花’！”

贾真人梗着脖子，怒骂道：“就你大爷！”

楼上那人攀着窗沿，四下抓寻——“是哪个混蛋，败人雅兴！”

这时屋里一人低声劝止道：“璃心，这可是在东街，你这样大呼小叫的，万一让别人发现了，将置我于何地！。”

王璃心这才悻悻地回身，稍微收声道：“唉，光洁啊！这起小人实在没有教养，竟然敢污辱我大爷！殊不知，我大爷就是鼎鼎有名的贾真人！再让我听到，管教那小子血流成河！”

华光洁宽解道：“切莫与这些小人置气！我们且商量我们的。”

王璃心近前坐下，两人将脑袋一凑……

空色仔细地揩拭着降魔杵，南宫莲界冷眼在一旁道：“为什么随身要带着降魔杵？你一定是作恶多端，怕遭报应吧！”

空色顿了一下，道：“岂有此理。是为了修行，修行。”说罢，嘴角微微一挑，似笑非笑地凝望着前方。南宫莲界一脚飞掷过来，嫌恶道：“赶紧滚呐，不要污染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