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木没有等到第二天天亮，而是后半夜时分便动了身。

冷月高悬，万籁寂静。

宫人问他，是否要唤醒王子妃前来送行。

他吩咐不要惊扰她。

也不知他自己在躲避什么，不愿意让她送他，所以有意不辞而别。

车马一行人浩浩汤汤离开了万彦都城，破晓之时，玉木正端坐马车中休憩，忽闻军队后方喧闹声起。

他闭目塞听，但是呵斥声械斗声不止，按捺不住，探出了头，正欲开口训斥，心却猛地一沉。

团团围起的士兵里，混着一个女子，一袭素衣白裳被军甲围困其中，显得格外惹眼，女子似在辩解，可众军士却凛然拒信，想拿下她，可被她用灵力反击，双方僵持不下。

可人多势众，她跟了一路，精力本就耗损，有士兵趁她不备，出戟刺伤了她，素衣染开大片殷红。

“住手！”

浑厚的内力将声音传送过来，震耳发聩，发号施令的人如在耳边。

他抢身而出，足底踏过一队士兵高竖的戈矛剑戟，飞掠到她身边，近了才看到她浑身的狼狈，一双靴子和素白的裙裾底摆满是泥泞草屑，他将她从地上抱起来，护住她的伤口，满手的温热黏腻。

国都到这里，有不短距离。她就这样星夜徒步跟着。

如果他没有发现她呢？她要一路走到北境吗？

如果刚才他没有探查形势呢？她要死在他的军队下吗？

他忽然想起前夜，散席而归，他想要安慰她席中邻国王子的非难，却碰到沐蠡将酩酊大醉的她送回来，沐蠡一向我行我素，对他这个王子也不甚恭敬，只撂下一句话便径自离去，“不单单是这邻国王子，殿下应该看看，下人们都是怎么欺负王子妃的。”

玉木不怒自威：“为何不通报？”

众士兵见事态如此，领头的上前报道：“禀告王子，此女子尾随军队，形迹可疑，唯恐她会对王子不利，遂动起了手……未及上报，是属下失职。”

“她动手伤我们的人了吗？”

那人语塞，半晌挤出一语“……没有。”

“那你何故出手伤人？”

“属下愿按军法自领处罚！”

白姬给伤疼得龇牙咧嘴，但好在是轻伤，她这时被玉木横抱在怀里，倒是悠哉：“军律严明，纲纪整肃，这说明你操练了一队强大的军团，也难怪你父王忌惮。”

他火气还在，此刻没好气道：“看来你伤得也不重，包扎一下，我遣人送你回去。”

她顺势抱紧他，慌道：“我要跟你走。”

他身影微怔，却怎么也不忍拒绝。

她本性纯良，留她在吃人的宫里，怕是挨不下去。

玉木轻叹一气，由着她这么抱着，缓步行回马车。

8

左右思度，玉木还是决定不带白姬一起去北地。

白姬以和亲神女的身份来到万彦国，才修得万彦与俚族的海清河晏。揭开这层伪纱，白姬其实就相当于人质，如果玉木将她带在自己身边，就是带走了一个筹码，如今属敏感之秋，他手里的任何一个筹码，在君王眼里都可能变成威胁。

何况，他也不希望愫馜误会。

他将行程放缓，传书回国都，向君王交代了事情经过，再是替白姬向王上请罪，末了不忘表明将会把王子妃遣送返都。

待白姬伤好，玉木也收到了君王的敕令。出乎意料，王上让他莫多此一举，通篇感念二人伉俪情深云云。

玉木望着马车里靠着壁沿酣睡的白姬，心中隐隐不安。

……

万彦宫廷的大殿里，国君单独召见了三位阁老。

“虽说王子殿下收服了俚族，可也没法让白狐一族臣服，白狐游离神族和妖族，不受约束，不可控性太强，难保不会成为万彦扫平各国一统天下的障碍。”双眉花白的老臣进言道。

唤作青须的老臣接道：“王子妃这一次未向王上奏报，就私自出了都城，也太不将王上放在眼里，白狐的野性，可见一斑。”

他们看出君王对白狐一族颇有隐忧，借了此煽风点火。

高坐宝椅的国君沉默了。

黄髯猜到了君王的顾虑，试图说服：“王子妃同王子殿下去到北地也不见得是坏事，让殿下留下王子妃，王上若想对白狐一族下手，也不担心碍着王子妃的面子，给不了王子妃和俚族交代。”

国君依然缄口不语，脸上的凝重挥之不去。

白眉对黄髯道：“如此还是不能解决后顾之忧，北国之地鞭长莫及，若殿下与王子妃起了谋逆之心……”这话是向黄髯说，却是说给国君听。

“白眉，你可糊涂，殿下没有兵符，调遣不了军队，如同被拔掉牙齿的老虎，不足为惧。北地的城主也是王上的心腹，到处都是眼线，有什么风吹草动都躲不过王上的英明。”黄髯一唱一和。

国君敛了眸光：“噢？看来三位爱卿已有周备的对策，既然如此，白狐一族且交由你们置办，不管用什么法子，只要不留后患。”

三人得逞，纷纷唱喏。

9

玉木勒停马蹄，望着远处策马扬鞭的女子怔愣失神。

白姬在大片苍茫的绿野上飞驰，背后是澄明如湖泊的蓝天和大朵白云，北疆装束呈现的英姿飒爽和南国女子特有的细腻婉转就这样在她身上融为一体。

他忍不住一路拾着她娇俏若环佩叮咚的笑声，打马追随，她故意骑快了些，远去时回头递给他一个得意的眼神，一顾一盼间，天地的华芒都在她眸中流转。

他第一次发现她原来这么美。

来到北地已有一些时日，玉木除了本分尽职，其余时间都用来休憩娱乐，尽量表现出无心军机政要，自然也多出了时间同白姬相处，为避嫌疑，到了闲暇时刻，他就带上白姬到处游山玩水，悠闲度日，二人似一对不理世事抛却凡尘的隐世夫妻。

这些日子里，玉木愈了解白姬一分，就愈不由得将公主与她做比较。

玉木觉得白姬仿佛一个挚友，可以并辔驰骋，可以共赏山川湖泊，也可以畅谈九州，把酒言欢，她身上有着天生的灵动和自由，和她在一起他会莫名安心惬意，白姬是那个亲手将他身上绞缚的锁链解下的人。

可公主不同，公主是温厚凝重的，也是娇柔孱弱的，公主是那个他愿意为了她而亲手给自己戴上镣铐锁链的人。

在他心里，公主美得端庄隆重，像一匹华美的绸缎，像一袭富丽堂皇的礼服上精致的捻金和绣线，有条不紊，从容自若，不容亵渎。而白姬却美得漫不经心，她似乎从来意识不到自己的美，可是一举手，一投足，都落进他心里，让他忍不住去在乎。

他能想到所有形容公主的词，却形容不了白姬，白姬在他那里是无声无形，却又是万籁万象。（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