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丈又道：“是故，历代方丈不寻回达摩石，实是遵循祖师之意。我少林弟子不可违背祖师遗训，擅自将达摩石寻回据为己有。但少林弟子，亦不能让达摩石落入邪魔外道之手，你们要切记，切记！”

四神僧合什道：“谨遵方丈法旨。”

方丈又道：“法痴与张公子生死不明，达摩石有可能落入魔教之手，弘意师弟，你下山走一遭，寻访他二人的消息。弘远、弘空、弘广三位师弟，你们带人到嵩山上下再寻找一遍，看看能否找到法痴与张公子。”

四神僧领命而去。方丈独坐禅房，念及法痴和张公子吉凶难测，兀自闭目诵经不止。

方丈不知，法痴和张去病并未被金如尘掳走。

法痴救走张去病，背上中了金如尘一掌，内伤极重。但他内力深厚，仍抱着张去病奔跑如飞，不多时便奔上山顶听音岩上。正欲躲进小庙里，忽听张去病惊道：“大师，金如尘追上山来了，咱们不能躲进庙里让他瓮中捉鳖，得另找藏身之处！”

法痴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灰袍身影飞奔上山来。法痴脸色微变，急忙转身携带张去病朝一处悬崖断壁奔去。悬崖下云雾滚涌，深不见底。

张去病大惊失色，急道：“大师，前面是绝路，去不得！”

法痴却道：“公子勿怕。佛祖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那地狱尚且可入，绝路亦可去得！”

他嘴里说话，脚下不停，仍向那悬崖奔去。张去病没读过佛经，不知道佛祖说过什么话，只觉得这法痴愚不可及。急得大声道：“绝路便是死路！咱们往死路上去，便是去送死，大师快停下来，万万去不得！”

法痴一边奔跑，一边说道：“公子此言差矣。人生如浮云明灭，生即死，死即生；绝即活，活即绝。公子只要心中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便无生死之忧，无死活之惧！”

张去病听法痴说话绕来绕去，不甚明白他说些什么，心中暗恼：这和尚难怪叫法痴，说话如此颠三倒四，真是痴愚之极！眼看离那深渊越来越近，他想挣脱法痴的手臂，却挣脱不出来。急得大叫道：“大师快放我下来！”

法痴诧异道：“公子不怕那金如尘追来么？”

张去病寻思：这和尚缠夹不清，同他说不明白，不如骗他一骗！当下道：“我要撒尿，憋不住了！”

法痴放下张去病，道：“公子快些方便，那魔头已追上山来了！”

张去病回头一看，只见金如尘已登上山顶，正朝着他俩奔来，此时他二人要另觅逃路为时已晚。他想金如尘是冲着他而来，不能让法痴遭金如尘的毒手，忙对法痴道：“大师你快下山去，金如尘由我来对付！”

法痴奇道：“公子小小年纪，怎能对付金如尘？”

张去病怕同法痴说不清，便照套法痴的话，信口胡诌道：“佛祖说：小即大，大即小；强即弱，弱即强，请教大师，去病怎么对付不了金如尘？”

不料法痴一听，顿时面露喜色道：“公子原来深谙禅机！小僧请教公子，这是哪一部佛经上说的？待小僧去找那经文来看看。”

二人这么一耽搁，忽听金如尘在远处道：“张公子所言极是。大和尚快回庙里去念经罢，此处没你什么事了！”说话之时，见他尚在二十丈外，转眼之间，便奔到近前。

张去病大惊，纵身到悬崖上，喝道：“金先生再上前一步，我便跳下这万丈深渊去！”

金如尘猝然止步，急道：“老金站着不动便是。公子别住下跳！咱们有话好说！”

张去病道：“金先生要强掳在下去西域，咱俩还有甚么好说的？”

金如尘道：“公子是我教的贵客，我奉教主之命前来恭请公子，怎会用强？哈哈，公子多心了！”

金如尘刚说至此，忽见少林四神僧奔上山腰。也寻思：这四个老和尚追来不好对付，我得将这少年劫走！心念闪过，又笑道：“老金对公子无半分恶意，公子勿要多疑，快随我去罢！”

金如尘说时，笑吟吟向张去病一招手。张去病顿时感到身子被一股巨大掌力吸往，不由自主地朝金如尘前移过去。他心下大骇，奋力挣扎。但那力道活像一张大蜘蛛网将他紧紧粘往，任他如何用力挣扎，也挣不脱那力道的控制。

金如尘笑吟吟道：“公子别害怕，快过来同老金走罢。”

法痴在旁急道：“金施主适才说不对张公子用强，此时为何施力拉张公子？”

金如尘笑道：“大和尚胡说八道！”

法痴道：“罪过，罪过！小僧几时胡说了？”

金如尘道：“出家人不许打诳语，大和尚可看见我的手抓着张公子么？你这和尚为何乱打诳语？”

法痴急道：“小僧怎地……怎地打诳语了？施主分明在用内力抓摄张公子，这还不是用力相逼么？”

金如尘冷笑一声，道“张公子要跳崖轻生，老金这是拉他离开险地，怎说是以力相逼？你这和尚见死不救，毫无慈悲之心，还胡言乱语，不是乱打诳语，又是什么？”

法痴本来就口舌木纳，不善言辞。明知金如尘强词夺理，却又不知如何辩驳，急得满脸通红，道“你，你……”额头上青筋暴胀，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金如尘欺法痴空有一身内力，不会一招半式，且已被他一掌打成重伤，便不再将法痴放在心上。他一边说话，一边暗催内力将张去病越拉越近。

突然间，法痴跃到张去病身前，用身子堵断了金如尘的内力。金如尘喝道：“大和尚快滚开，不然老金要开杀戒了！”

张去病大声道：“大师快走开，别管我！”法痴和尚道：“佛门弟子救苦救难，小僧岂能不管公子？”

金如尘大喝一声：“大和尚找死！”一掌拍向法痴。法痴不知如何应对，慌乱中一手揽住张去病，一手胡乱一挥，误打误撞拍出一股雄浑掌力，将金如尘拍来的掌力化去。

金如尘一怔，没想到法痴身受重伤，还有如此深厚的功力，他立即将内力提到十层，一掌拍出，欲将法痴击毙掌底。却听法痴吟出一声禅音“我佛慈悲！”金如尘心中一震，内力忽滞，拍出的力道锐减，但仍将法痴和张去病撞到悬崖边上。二人站立不稳，身子晃了几晃往后一倒，栽下深渊中去。

金如尘大惊，飞身到悬崖边伸手一抓，却只抓下法痴的一只僧鞋。他探头往悬崖下一看，深渊里薄雾翻滚，哪里还看得见法痴和张去病的身影？金如尘气得扔掉僧鞋，骂道：“死秃驴，坏了老金的大事！”转头一望，四大神僧快追上山顶，他忙从山体一旁奔下峰去。

张去病和法痴坠下深渊，只觉耳畔风声呼响，眼前景物一片模糊，一颗心似掉下无底洞里，吓得他胆战心惊，不由闭上眼睛。突然间，忽觉腰上一紧，似乎被什么东西缠住，身子在半空晃悠起来。他睁眼一看，原来是一根粗藤缠在腰上，将他吊在空中。

忽听得头上有诵经之声，他仰头一看，见法痴手拉住另一根老藤，正闭目念着什么经文。看此情形，他二人坠下深渊的途中，法痴抓住一根老藤，又抛过一根藤条将他缠住，这才救了他一命。但这和尚也太痴迷佛经，命悬一线，还要闭目诵经。

忽听法痴道：“我佛慈悲！公子小心了，小僧要将公子抛到旁边的峭壁去，请公子莫害怕。”

张去病掉头一看，两丈之外另有一块峭壁。壁上爬满藤蔓，但无落脚之处。法痴若将他抛过去，不是撞上石壁撞死，便是掉下深渊摔死，这如何能逃生？他不明白法痴为何要将他抛到那峭壁上去。目光落到那大片藤蔓上，他心有所悟：是了，法痴将我抛过去，大约是要我抓住那片藤蔓，再寻脱险之法。但他往峭壁上端一看，藤蔓之上是一段光溜溜的岩壁，藤蔓下面是深渊，莫说是人，便是猿猴也无法在那峭壁上攀行，这又如何脱得了险？转念又想：如是不能脱险，法痴又为何将我抛过去呢，这其中一定另有原由。

却听法道：“张公子怕不怕？小僧要将你抛过去了！”

张去病本来心里害怕，但听见法痴问他“怕不怕”，似乎小看他，心中一恼，便硬着头皮充英雄，道：“我不怕，大师尽管抛好啦！”

法痴道：“好，公子注意了！”

张去病猛觉藤条一晃，身子腾空向旁边的峭壁飞去。惊慌中，他疾伸双手抓住峭壁上一根长藤，两腿往岩壁上一踏，欲踩在峭壁上。哪知一脚踏去，却踩了个空，身子竟然钻入峭壁之中，额头碰在岩石上，两眼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昏迷一会，忽听有人在耳畔念经：“生死轮回，万物皆然。因果相生，我佛救难……”

那念经之声宁静慈祥。他缓缓睁眼一看，光亮昏暗。忙揉揉眼睛，四处张望。渐渐看清是一个山洞。这洞又高又大，一线天光从洞顶的裂缝射进来，洞里景物依稀可见。只见洞内长着奇形怪状的钟乳石，有的像飞禽走兽，有的像人形屋舍，有的像树木花草，有的像山川河流，色泽各异。

他从未见过如此千姿百态的石头，忙坐起身来逐一看去。只见洞的左右两侧各有一排高大石笋，高约二丈，晶莹剔透，洁白如玉，在暗中熠熠生辉。他十分喜爱，想上前去摸摸。忽听有人道：“公子不可妄动。”

张去病吓了一跳，回头一望，却见法痴打坐在一块岩石上，正向他摇头。法痴脸色惨白，神情萎顿，背上僧袍渗出大片血迹。张去病大惊，忙问道：“大师受了伤么？”

法痴喘了口气，道：“小僧被那金如尘打伤内脏，咳咳……”

张去病忙道：“大师伤情如此严重，待我出洞去，请少林高僧来救大师！”

法痴摇头道：“公子不可去求救。”

张去病诧异道：“为何不可去求救？”

法痴将手一指，道：“公子请看。”

张去病顺着法痴的手指看去，只见一块岩石上书有几字：“有缘自来，无缘不到。”

这八个字深入岩石一寸多，显然是有人用少林绝技大力金刚指写于岩石上。先前，张去病见过弘法神僧用大力金刚指在石头上写字，但那字不过入石半寸。金如尘用玄天指在岩石上写出的字，深度亦是半寸，皆远不及此人的功力深厚。他想这八个惊世骇俗的字是何人所书？难道是法痴大师么？

他忙问道：“大师为何写下这句话？”

法痴摇头道：“此话并非小僧所写。它仍是蔽寺一位祖师所留。”

张去病道：“怪不得功力如此深厚！只是去病愚钝，不明祖师为何留下此言。”

法痴道：“那位祖师为何在洞中留下此言，小僧亦不明白。但祖师明示：进入此洞者，当随缘而入，不可言传相邀。公子若回寺求救，带人进入此洞，便违了祖师遗愿，公子不可，万万不可！”

张去病寻思：这法痴端真痴愚，性命危在旦夕，还如此墨守成规，我如何才能劝得他回心转意？忽然之间，他想起在家时，岳老夫人笃信佛教，常说一句话：“救人一命如造成七级浮屠”。忙说道：“佛祖说救人一命，如造成七级浮屠。大师性命垂危，在下回寺去请人来救治大师，正合佛祖之意，想必不违祖师遗愿。”

法痴听罢，忽然面露喜色，道：“难怪公子有缘得进此洞，原来公子小小年纪，便深明佛意，难得，难得！”

张去病以为说通了法痴，忙道：“那么，我这就出洞去请人来救大师。”

法痴仍摇头道：“不可，万万不可！

张去病一愕，道：“大师，这又是为何？”

法痴道：“即便是祖师不怪罪，公子你也出不了此洞。你抬头看……”

张去病仰头看去，只见洞壁三十余丈高处，有一个洞口，高约两丈，宽约一丈，被藤蔓遮掩住，透出一片光亮。看见这洞口，他才猛然省悟，自己便是从这洞口掉入洞内。只因洞口有藤蔓遮掩，难怪在外面看不见峭壁上有山洞。想来法痴早知有这山洞可以藏身，才携着他逃向这边悬崖。这和尚虽然念佛成痴，却也不傻。

法痴又道：“公子内力尚弱，跃不上这么高的洞口。即便是跃上洞口，公子也无法攀上洞外的峭壁，你如何能回寺去求救？”

张去病心想：法痴说得不错，凭自己的功力攀不上洞口去。又问道：“请问大师，此洞再无别的出口了么？”

法痴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张去病有些不信，走到洞内四处寻望，这山洞虽大，但洞却不甚深。里面还有一个洞室，便再无去处。他便将山洞看了个遍，果然没有别的出口，不由心底一阵透凉，绝望道：“如此说来，我和大师将困死在这洞内么？”

法痴道：“阿弥陀佛！公子随缘吧。”

张去病心想：自己要办的大事未了，怎么能困死在这山洞里？他不甘心，站起身来凝聚内力，迈开蹑云步朝那洞口攀登上去。那洞壁光滑，全无着力之处，他丈着蹑云步法精妙，攀上十几丈高处，内力突然不逮，两腿一软便滑落下来。

法痴也不说话，仍是诵经不止。张去病试着攀登七八次，都攀不上那洞口去。身上衣衫汗湿一片，累得无力再攀，只得坐在岩石上兀自喘息，呆听法痴吟诵经文。只听法痴念道：“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身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

张去病不明白这段经文的含义，但隐隐觉得此经文是说，众相皆无，万有皆空，一切都是虚幻。人达佛境，当不为所惑，不为所累……听法痴念经文念得无比虔诚，他的心不由渐渐沉静下来。又听法痴诵道：“菩提萨捶，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磐……”

张去病听到此处，心绪愈加静寂，他也盘腿打坐，沉寂入定，努力忘却眼前的危境。

法痴见张去病安然端坐，默不做声，脸上无惊恐，亦无哀戚。便停住诵经，问道：“公子困死于此，心中不害怕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