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鸡飞狗跳

龙泉恰好查完房回来，听见护士长说话，随口问：“主任在办公室吗？刚才我要找她都没找到。”

护士长回答：“刚回来呢，老钱这两天有些不好，主任给她掏大便去了。”

陆白雪以为自己听错了。主任？掏大便？还是亲自干这个？

陆白雪记得前些日子老钱都一直竖着三根大拇指跟陆白雪说大便非常顺畅。不过前天他回了一趟家，昨天又回到病房就说不好。看到陆白雪没竖手指，而是愁眉苦脸地摇了摇头。

陆白雪从其他人嘴里听说老钱的病情是反反复复的，好的时候全身舒畅，不好的时候就连大便也不畅。看来这几天病情是奔着不好的方向去了。

老钱这个人说是个老红军，现在看他这个样子可是一点也没有当年上战场的豪情，不仅身体瘦弱，还有点病痛就反复呻吟，好像自己马上就要死了似的。

可是主任呢，偏生就看不得病人痛苦的样子，医院里哪个病人不是各种形状的遭受折磨，主任不论看到谁都会同情心泛滥，尤其是那些常常出入传染科的老病号。

老钱大便一不通畅，她竟然亲自上阵去解决问题了。

果然龙泉听完护士长的话立马嗤之以鼻：“这是老钱又装模做样哼哼唧唧了吧？都是主任给惯的！”

“那倒也是，主任就是心软。”护士长回答。

谁知话音刚落，钟主任就走进了护士站，一脸平静的说：“你们就这么爱背后讲我的坏话么？”

龙泉不以为然：“这可不是坏话，我这是大实话。你对老钱比他儿子对他还好。他就是想博取你同情，那是在家里没得到儿孙关爱啊。没想到人老了跟小孩子一样，不仅娇气，还耍起心眼了。”

主任笑了笑：“老钱是有点越活越像小孩了。”

她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向医生办公室喊了一声：“小付，你给老钱开一个肠镜。”

小付闻言跑过来：“好，主任，怎么？老钱大便看起来有问题吗？”

虽然老钱总是赖着在主任面前撒娇展示自己这里那里不舒服，其实付海旭才是他的主治医生。

“对，今天的大便有些粘血，我已经送去检验科化验了，做个肠镜确认一下。”

主任说到这里，脸色变得有些严肃，好像自己的亲人得了绝症。别说，她还是真把病人当亲人了，尤其是老钱这样经常跟她唠嗑的，都跟她很亲近。

龙泉见主任说完了正事，马不停蹄地接话：“主任，我下午家里有些事，先走了，今天的药都开了，有什么事小付帮我看着一点。”

他这也不知是请假，还是通知，说完竟然头也不回就走了。显然他话里的两个人都没有事先被告知，主任和付海旭都呆了一呆，半晌无言。

小付跟着说：“他可什么都没提前跟我说。那我赶紧看看他病人的病历吧。”转身从病历柜抽了几个病历夹出来去医生办公室做功课了。

付海旭才毕业没几年，虽然人长得高大威猛，面容英俊，是女孩子们心仪的理想男友，但是他似乎对谈恋爱不怎么上心。

科室里好事的同事们闲来没事的时候常常八卦小付为什么不找女朋友。他总是带着一点腼腆地说现在还早，不着急找女朋友，想先把业务学好了。

有一次兰璃听见了这番话饶有兴趣地问他：“付同学，你的理想是什么？”

结果人家正儿八经地回答：“为祖国的医疗事业做贡献啊。”

胡可当场就笑喷了，她指着付海旭说：“小付，你这是小学三年级的理想吧？”

小付一本正经地点点头：“你怎么知道的，小学三年级的理想，也是现在的理想。”

本来是坐在那里八卦的一群人，看他脸上的神色竟然无比严肃和神圣，竟多少被他震动了一点，说不出要损他的话了。

所以付医生最大的爱好就是加班，经常晚下班，钻研业务。

他和主任的病人，名义上是分在两个人头上的，但是因为他经常有问题就去请教主任，所以主任对他的病人也很清楚。而主任的病人，他也争着帮忙查房和写医嘱。等于两个人的病人经治医生都是付海旭，而后面的指导专家就都是钟主任了。再加上龙泉动不动就请假，请假了就是着付海旭替班，到后来，整个传染科就没有付海旭不认识的病人。

看着付海旭捧着一堆病历的背影，护士长悠悠地接了一句话：“架子可是越来越大了，好像他是主任一样。”

主任知道她说的是龙泉，宠辱不惊地坐下来：“他想这个位子想了不是一天两天了，但他也要做得了才行啊。”

陆白雪在护士站后门外面的洗手台洗着擦手布，听着他们对话，一心一意地搓洗。

欧阳梅恰巧在这时刚从病房回来，走到陆白雪身边，硕壮的身体往那里一摆，生生地用她带出来的体风把陆白雪瘦弱的身躯往旁边撞开了两厘米。

她似乎又开始了一天循环往复的骂骂咧咧：“那个二十三床实在是太恶心了，那么大一个痰盂摆在窗前他不用，非要吐地满地都是浓痰，他眼睛是瞎了么？”

陆白雪接了一句：“他好像是有比较严重的白内障，看不太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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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吗？真被我说中了。”欧阳梅悻悻地发现自己好像是有点冤枉别人了，只好转向另一个话题：“唉，我刚看见龙泉跟着三床的病人出去了。”

“啊？他们关系很好啊？”陆白雪不知道欧阳梅想说什么。

“你不知道啊？龙泉这个人见利忘义的，有钱的病人个个称兄道弟，没钱的都受足了他的气。”

这点陆白雪隐约有感觉，不过倒也没亲眼见识倒。她只好呵呵一笑，回复：“是吗？怎么能这样？”

“就是啊，简直是医生中的败类！”欧阳梅其实跟龙泉也没有深仇大恨，不过她骂人的词汇量可能也有限，就这句估计也是电视连续剧里学来的。

“哈哈哈，那还不至于吧，梅姐，你太逗了。”陆白雪忍俊不禁。

陆白雪虽然不喜欢欧阳梅挖人隐私，背后说人的毛病，但是得益于欧阳梅的长舌，她在短短几个星期内已经对这里的人物了解得相当透彻，为自己在这里处好人际关系并顺利地工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虽然不喜欢听她背后说长道短，但陆白雪自认跟欧阳梅也没那么熟，不好制止她说各种难听的话，就只能先当奇闻轶事听了。

这时，传染科另一个制造奇闻轶事的主角也登场了。

走廊里突然传来一阵叫骂声，渐渐地声音变得激烈起来，参与的人也多了起来，护士长和主任马上冲出去了。欧阳梅反而没有跑去凑热闹，只是摇摇头，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嘴里说：“天天这个态度啊，我怕她在传染科都待不长久。”陆白雪知道她讲的一定是胡可。

果不其然，没多久，胡可一摇三摆地匆匆走进了护士站，边走还边脱白大褂，嘴里恨恨地说：“我怕她？我不过是看不惯她那副指使人的嘴脸，护士怎么了？对医生低眉顺眼，对护士就指手画脚，我现在就脱了白大褂，不代表医院也不代表科里，就代表我自己，我就要跟她干一架！”

说完把白大褂往椅子上一丢，转身又要冲出去。

紧跟进来的护士长急忙拖住了她，语气也加重了几分，变得难得地严肃：“胡可，你冷静点！”

“我冷静不了！”

胡可发起脾气来可是个六亲不认的主，别说传染科护士长了，护理部主任对她也是退避三舍，惹不起就躲。

护士长听了她这话，没法劝服她，但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科里的护士去跟病人干架，只能嘴里说：“冷静不了也要冷静。”然后使劲拉着她不让出去。

外面主任和小付正在费劲唇舌安抚病人的家属，一会传来不满的叫骂声，一会传来冤屈的哭泣声，走廊里站满了看热闹的病人。

眼看护士长就要拉不住了，欧阳梅从门外的洗手台走进护士站，说：“当护士就要受气，受医生的气，受病人和家属的气，又不是第一天了。”

她成功地转移了胡可的注意力。

“谁说当护士就一定要受气？你们这些学历低没技术的人受气就算了，我也是正规学校毕业出来拿了执业证书的，凭什么？”胡可大声反攻。

突然就被进行攻击的欧阳梅看了看外面一团糟的情形，勉强忍住了自己心里想要跟胡可对骂的冲动，翻着白眼说：“你看看，你们也就受点病人的气，我们没学历没技术的还要受其他护士的气呢！”

这下好了，胡可一听，气全从病人家属身上转到欧阳梅身上来了，仿佛被彻底引爆的炸药桶，音量又高了几个分贝冲着欧阳梅大喊：“欧阳梅你什么意思？谁给你气受了？你自己什么都不懂还唧唧歪歪别人就不能说了？”

护士长头都大了，本来只要安抚一个，现在要安抚两个，她赶紧给欧阳梅打眼色：“阿梅你少说两句。”

欧阳梅平时对护士长倒是挺言听计从，可是这会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竟然嘴巴不停：“我没说你们不能说我，说我不就是给我气受吗？那你说我是不是还比你们委屈呢？谁没被病人和家属气过几回啊，又不是刚毕业的小姑娘，至于这么激动吗？”

胡可又要跳起来：“你还说我老是不是，老娘今天拼了也要教训你！”

欧阳梅继续：“你也不想想，你一层一层地从好科室往下调，要是传染科都没地方给你了，你还能往哪去？”

说完这句，胡可奇迹般地停了半晌，似乎在认真思考欧阳梅的话。

传染科是烽火城医院歧视链最底层没错，通常犯了错误的人先会送到收益不怎么好的科室，然后是收益更不好的科室，最后到了传染科就是到底了。但是，如果在传染科再犯错误，就只能往不是临床的科室去了，比如医技科室，库房等。

一般来说，医技科室像超声科等对于上了年纪的护士来说是不错的选择，不要倒夜班，工作也轻松，还有不少人打破了脑袋想开后门去。但是有一个医技科室却从来都没有人自主选择去，那就是放射科。在那里再怎么防备也是要吃些射线的，通常都是臭名昭著的人才往那里送。

胡可这几年来不停地闹事，要不是仗着家里的这点权势，估计放射科的位子早就坐稳了。如今在传染科要是再犯错误，根本没得选，搞不好就要往放射科送。

放射科对平常人也没什么，但是胡可结婚已经几年了，大家都知道她正在积极准备要孩子，这个时候领导说送她去放射科，等于间接告诉她你过几年再要孩子吧。

那可不行，她和霍刚都商量好了，这事越快越好。

虽然心里认可了欧阳梅的思路，但胡可嘴里还不想放过欧阳梅：“就你清楚是吧？放射科就放射科，老娘怕吗？老娘大不了过几年再生孩子，老娘年轻等得起！”

她身体却不由自主地顺着护士长的力道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拿起桌上一本医嘱本使劲扇起风来。

欧阳梅眼里含着笑，也不看她，直接推走了护理车出去输液。

护士长和陆白雪都看出来了，要不是欧阳梅这么戳中胡可的要害，今天这位大小姐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消停。

看样子人家说不是最了解对方的人连敌人都做不成是有道理的，针锋相对旗鼓相当的对手可不就是知己知彼么。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惺惺相惜呢。

好不容易出动了几乎传染科全部的工作人员，总算把这一场闹剧给平息了下来。

下午五点，是白班和中班交班的时间。今天的中班是兰璃，她来了以后往椅子上一坐，就大手一挥，直接跟白班的欧阳梅说下班吧。

谁知护士长正在里间整理，刚好听到，马上就问：“怎么这样交班？物品和医嘱不看吗？不去病房看吗？”

兰璃没注意护士长在，一看马上正襟危坐，扣好白大褂最后一颗扣子，拉上欧阳梅往外走：“梅姐，那我们先去看病房。”躲过了护士长的山雨欲来的怒气。

其实护士长根本不会对她们怎么样，每次都是提醒劝诫苦口婆心，这才造就了她们的懒散。幸好传染科没有什么危重病人，从来没有出过什么大事。

所以兰璃搂着欧阳梅也是在病房里走走过场，还说：“护士长啊，人是好，就是太较真的，有什么好交接的，就那么几个病人，个个都能自己吃饭走路。”

欧阳梅也同意，但心里没有兰璃那么多底气。

她小心翼翼地问：“话是这么说，但是你总不能当着她的面这么嚣张吧，太不尊重人家护士长了。”

“是是是，您说得对，我不是故意的，我哪里知道她在里面呢。”

这位是传染科的另外一位大小姐，据说家里是做生意的，究竟生意做了多大，没人知道，因为她自己并不喜欢讲。

如果家里确实有钱的话，那她出来工作也不过是闲来无事赚几个零花钱，所以在最赚钱的科室还是最不赚钱的科室上班，对她来讲，也没有什么不同。

虽然同是大小姐，但是兰璃和胡可行径并不相同。兰璃虽然吃穿也讲究，也是打扮得精致，花钱大手大脚，但是她并不如胡可一样高调。

相反，她为人亲切随和，爱开玩笑，跟谁都能聊几句，还经常掏钱请科里的人吃饭，这么一比较，谁比较受欢迎就显而易见了。

当然这位也不是没毛病，大家最看不惯的还是她三天两头换男朋友，每次恋爱都会把男朋友带来科里，大伙就跟着认识了。但是这些男朋友也没哪个能持续很长时间，最长的据说有快一年了，最短的不过三个月。

来传染科几年，她男朋友换了没有七八个也有五六个了，这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可真是个极其不检点的女孩子了。

就说最近吧，又是跟一个相貌性格俱佳的男孩子好上了，不过没交往多久兰璃突然就不接人家打来科室的电话了。

前两天人家还来科里堵截，还在其他人面前倒苦水，希望大家帮着把兰璃追回来。

今天交班后人也少了，正直的钟主任显然被那位男孩子的锲而不舍感动了一把，决定来管一管闲事。她毕竟也不是家长，也不好直接责备兰璃，就只好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兰璃倒也光明磊落，直接说：“我跟他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

“我不喜欢他这样的性格。”

“哪点你不喜欢啊？”

“太吝啬。”

“多吝啬？不是人人都像你们家那么有钱好不好？人家这也许就叫节俭。”

“哎呀主任你听我说，节俭和吝啬我分得清。不乱花钱叫节俭，但是什么钱都不花，还算计得清清楚楚的叫吝啬。跟朋友出去玩，没钱就直接说不就好了，我又不是非要去，但是他还要装大方，临到头了又说没带钱，让别人垫，我说我来出吧，他还拦住我，说要让对方给。他觉得自己主意打得多好似的，这就是赤裸裸的虚伪！”

主任沉默了，这种事情好似的确不怎么冠冕堂皇。

这时在医生办公室的付海旭走过来找病历，显然是听到了她们俩的对话，好奇地问：“既然是这样的人，你为什么要跟他交朋友呢？”

兰璃白他一眼：“一开始哪里看得出来？自己装得人模狗样道貌岸然，谁知交往后就露出了真面目。”

付海旭又不懂了：“你本来就应该多观察一下人家才决定是不是交往的不是吗？”

兰璃也不相让：“谁说的，不交往哪里看得出来伪装？”

小付显然比较传统：“你这样讲，也不是没道理。可是，女孩子家，你这样等于是吃亏了呀，被人家占便宜了呀。”

兰璃哈哈大笑，看主任点了头同意小付的说法，她认真地说：“我不这么认为。我觉得两个人有感觉就要试着交往，在一起了才能看出一个人真正的品性和到底两个人是不是适合。婚前同居是最重要的了解手段。当然这个家伙我还没跟他那么好，但是我不认同柏拉图式的恋爱。”

她这话一出口，主任和小付都是哑口无言，他们本来也不知道她跟别人进行到什么程度了，结果她自己承认了。

对于生性保守的主任，她内心里并不是很能接受这样的思想，要不是兰璃这个孩子平时跟大家关系都挺好，她就要开口教训她了。

小付好歹是年轻人，虽然他好像从来没有交过女朋友，对这事倒是很能接受。他仔细琢磨了一下兰璃的话，也无法反驳，甚至还觉得有点意思。

一个女孩子，长得漂亮是靠父母，聪明机灵口齿伶俐也是靠父母，但是真正能自己思考，并且有勇气跟其他人都不一样还理直气壮地逆流而上，这就有些不一般了。

但是他暂时还不太赞同兰璃的想法。他呵呵一笑：“你这想法不错。”就拿着病历走开了。

主任觉得自己也没有什么能说的了，只好问：“晚上快餐叫哪家？”

虽然是快餐，但是吃点东西填饱肚子总归是能给鸡飞狗跳的一天带来点慰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