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白雪今天本来心情很好，巡完病房哼着口哨要进护士站，经过医生办公室的时候她忍不住看了一眼。

十二床的肝炎大叔大大咧咧地走进了医生办公室。陆白雪看见过他这几天天天在小花园里跟别的病人一起讨论病情。

兴许是跟别的病友讨论病情得出了肝炎病人的治疗套路，他发现自己跟别人的药稍有不同，想要跟医生问问到底是什么情况。

要是有些医学常识的就会知道，每个人个体不一样，即使是同一个病发在不同的人身上症状也不会千篇一律，治疗也肯定是要因人而异的。

就算是病人不知道，医生要是耐心解释解释，病人也就懂了。毕竟大多数人都是通情达理的，况且在这里住院都是人在屋檐下，谁不也不会不低头，所以并没有几个病人想去挑战医生的权威。

可是这位大叔呢，常年没有离开过自己乡下十亩地，不仅没有一丝的医学常识，还不太懂得人情世故。而龙泉偏偏又是个不屑于跟病人多费口舌的，尤其还是乡下来的病人。

那病人一口跟人讲话就好似在自己乡下那个与邻居隔了二百米的独栋小楼一样放开了嗓门叫：“我说龙大夫，我跟他们都是一样的病，怎么我就要多打一瓶呢？”

说完他还自顾自地坐在了龙泉对面的椅子上，仿佛他不是来咨询的，而是商场里买到了假货来投诉的。

龙泉本来是在龙飞凤舞地写病历，听到病人的话，他慢慢地抬起头，眼睛冷冷地看着病人阴沉地说：“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

大叔突然就怂了，再不懂医学知识，再不通人情世故，龙泉这一眼，还是让他立马看到了对方不容他人挑衅的气势。

他和龙泉对望了几秒，黄土地里积累的自尊和自信全部撤回了黄土地。毕竟眼前的这个人不仅知识比他丰富，还是掌握自己生杀大权的医生。

大叔条件反射似的执行起了自己应该做的正确程序。他立马站起来，脸上堆起了假笑：“当然您是医生。”

龙泉不说话，继续看着他，言下之意就是，知道我是医生，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大叔也神奇地好像听到了这句话，接着说：“那我没什么好问的了，您是医生我就该听您的，对吧？”

他似乎还期望着龙泉回复他，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

时间也不过是过去了一分钟，龙泉凭他的一张冰渣子脸和瘆人的眼神取胜。大叔最后什么也没问到，还被吓了一声冷汗。

龙泉好似被大叔搅和了一下没有心情再写病历，他“啪”地一声盖上病历夹，拿起病历想要送回护士站。

伍倩和柳木清正在护士站的角落里交头接耳讲什么女孩心事，龙泉和陆白雪一前一后踏进护士站。

外面有个病人家属在喊：“二十七床的液体打完了，麻烦你们换一下吧？”

伍倩忙应了一声出去了病房，柳木清端坐下来抄医嘱执行单。

“小柳啊，你们这些小姑娘成天都在干什么呢。”龙泉不紧不慢地踱着步子走到柳木清旁边，好似关心着女儿写作业的老爸一样认真地看了起来，虽然那不过就是他自己写的医嘱。

柳木清看也没看看龙泉一眼，只轻轻地回答了一句：“正在抄医嘱到执行单上呢。龙大夫，一会我就送给兰璃去配药了。”

她有些紧张，以为龙泉在怪自己动作怎么这么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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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泉对她的回答一点也不感兴趣。

他瞅了瞅柳木清身边长凳上留下的只剩半个人的位子，竟然贴着柳木清一屁股就坐了下来，吓得柳木清火速往另外一边退了一米。

她要是只退个二三十公分也还好，可是这并不是个非常长的凳子，柳木清非要退半米，坐下的时候半个身子就没有了支撑。随着她往下坐，她半边的身体也就骤然往地上倒去。

龙泉眼疾手快，伸左手拉住了柳木清晃在空中的那只手，右手顺势抱住了她的腰，然后用力把她拉了起来。

这一下用力地似乎有点过猛，直接把柳木清重重地往自己怀里带了过来。

柳木清赶紧推开他，站好了整理自己歪斜的帽子，神色尴尬，满脸通红，嗫嚅着不知道要说什么。

龙泉哈哈笑了两声：“小柳啊，我刚才可是救了你啊，你可得好好感谢我。”

柳木清低着头，手足无措地说：“是，是，谢谢、龙医生，要、要不然我就摔地上去了。”

“不用谢。我这个人吧，不喜欢口头承诺，你要是真想谢我，得来点实际的。”龙泉笑着说，一张满是肥肉的脸笑起来把眼睛挤得只留下一条缝，看起来令人恶心不已。

“啊！”柳木清显然被她这么直白的话吓得不轻，脸色煞白。

“那……那要什么实际的？”她小心翼翼地问。

在柳木清单纯的世界里，钱可能是她能想到的最实际的东西了。但是她刚步入社会，工资微薄，钱可能也是她最拿不出的东西了。

想到这些，她脸色又白了几分。她又哪里知道，像龙泉这样的人，对着一个小姑娘想到的可绝不是钱。

“哈哈哈，我又没说什么，你怎么好像这么怕我呢？”龙泉脸色越发得意，胖脸上的肉都要抖起来了。

说完他又往柳木清身边靠了过来，眼看着两人的身体又贴上去了。

柳木清从小就是个胆小文静的，哪里见过这么不要脸的调戏。她赶忙又往后退了一步，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更加慌乱起来。

龙泉的意图这么明显，柳木清再没见过世面，这个时候也意识到，龙泉要的“感谢”根本就跟钱没什么关系了。

柳木清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头也不敢抬起来。看见桌上还没抄完的医嘱，赶紧拿了只笔想要投入工作。但是她手却一直发抖，完全没法写字。

这时有人在旁边接话了：“你怎么知道她是怕你呢？也许人家是讨厌你呢？”

在门外洗手池消毒体温计的陆白雪目睹了这一切，实在是忍无可忍了。

她看柳木清这样，真是恨铁不成钢，真想说柳木清几句，女孩儿怎么可以这样一味退让。

但是转念一想，可恶的却是龙泉啊，于是陆白雪横插了一脚进来，要救柳木清于水火之中。

柳木清听见了这句话，赶忙也接了一句：“就是。我就是讨厌。”然后好似回过神来了，赶紧开始认真地抄医嘱，尽管手还在发抖。

龙泉看着这个不合时宜跑出来的搅屎棍，心里蹭地升起一股怒火，本想站起来大发雷霆，但是想想这毕竟是光天化日之下，闹大了不好收场，再说柳木清这么懦弱，不愁找不到其它的时机占便宜，便决定暂时作罢。

龙泉瞪了陆白雪一眼，恨恨地说：“你这个妹子，怎么老喜欢给别人添搭头呢？”

“搭头”是江南一带的土话，指的是卖肉的时候屠户为了多卖一点肉，非要把别人不想要的边角废料肉搭着称在一起送给买家，这样好凑个足秤。

陆白雪听懂了，也毫不示弱：“不多添点搭头早点把肉卖完，难道留着在这里惹苍蝇吗？”

龙泉听见陆白雪的话，心里升起一股火，但这里毕竟是护士站，随时都有人来，他也感觉今天在这里讨不到什么好了，只好把手扣在腰后，踱着方步假装很潇洒地离开，边走还边唱起了花鼓戏。

下午病房里没有什么事，柳木清和伍倩在护士站坐在一起说着什么。柳木清还拉拉伍倩的袖子，摇着头，好像示意她不要做什么，可是伍倩满脸笑容很开心的样子，还说“木清你肯定没看过，我就招摇一下怕什么。”

说着拿起笔在纸上写着什么，边写边说：“你肯定没看过我好好写字的样子，知道我练的什么字体吗？草书！不过我平时是怕写了大家看不清所以特意一笔一划地写字，但是那样就根本没有我的书法里本来的韵味了，我行书也写得不错哦，小时候还参加过比赛得过奖呢。”

伍倩龙飞凤舞地在纸上写着什么，掩饰不住自己脸上得意的笑容。

龙泉这会正好在病历柜前面找病历，一听伍倩这话不禁就被吸引过来了。要知道龙泉还有一项颇为自负的技能就是书法，他小时有些天赋，后来又跟着民间的老师学过一些，一手字写得的确是非常漂亮，很有风骨。

一听伍倩说自己最擅长写草书，龙泉就忍不住了，他的草书以前也是被自己的师傅夸奖过的，这么些年来，他可没见过几个比自己的书法更好的人，更不用说这么年轻的女孩子。

龙泉凑到伍倩的身边一看，伍倩的字确实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写得还可以，算得上苍劲有力，在年轻人当中的确是不错的书法了。不过，也有些字写得缺少棱角，要跟自己的书法比，那可还差些。龙泉想着，嘴里哼了一声。

伍倩看了她一眼，笑着说：“龙大夫，我知道你的书法很厉害的，你看我写的怎么样？要不你也写几个字，让我瞻仰瞻仰？”

龙泉本不屑于跟小辈比试，摇摇头要走，伍倩又说：“难道龙大夫除了自己的签名，别的都没怎么练好？”

龙泉一听这话，觉得伍倩认为自己只是把天天要用的几个字写得好看，说不定还会以为他签名都是花钱请人设计的，他心里又不甘了。

他一把夺过伍倩手里的笔，在纸上行云流水般挥洒起来，心想：“看看什么是书法大家吧。”

纸不大，龙泉一挥而就几个大字就写满了，但心里要发泄的情绪还没走完，于是翻过来又开始写，赫然是要把岳飞的《满江红》从“怒发冲冠”一直写到“朝天阙”。

正写着，伍倩突然抬头一直盯着他看，那眼神有些敌意，有憎恨，也有些报复的笑意，看得龙泉心底瘆得慌，于是忍不住停下来问：“怎么了，我脸上有字？”

伍倩笑着说：“没有字，有其它的东西。”

“什么？”

“眼屎。”

什么？龙泉这人一向注意形象，虽然有些发福，皮肤还是可以，平时穿着衬衣西裤都熨烫得平平整整，头发也打着一头的发胶往后梳，自问不可能今天这么邋遢就出门的。但是他昨晚的确陪三床的几个朋友打牌喝酒到下半夜，早上起来有些困顿，梳洗有些匆忙，而且后来也一直呵欠连天，那就不能排除真的有眼屎了。

忍着不适写完最后一句“朝天阙”，龙泉把笔一丢，立马就去揉眼睛。这时伍倩还指指他说：“两个眼睛旁边都有。”龙泉不自觉地揉完左边眼睛又去揉右边眼睛。

不过他也没揉到几秒，就知道大事不妙，怪不得自己刚才觉得闻到一股怪怪的味道，好胜心一时占了上风，没想到有什么陷阱，现在眼睛里已经是火辣辣的一片疼，眼泪瞬时流了出来。

龙泉边往水池边上冲，边大喊：“伍倩，你这个小婊子，你搞了什么在笔上面？是不是风油精？”

柳木清有些害怕地看着龙泉，不敢说话，伍倩却哈哈大笑：“风油精是有，不过只用风油精不是太便宜你了么？我看护士长那里有过期的松节油啊，老严刚好丢了一个洗洁精瓶子，兰璃又在倒酒精，我就给你调了点鸡尾酒，怎么样，味道不错吧？哈哈哈~~”

龙泉涕泪横流，却还在破口大骂：“我得罪你了吗？没有教养的家伙！”

“你没有得罪我吗？你不知道得罪我的朋友就是得罪我吗？就算你没得罪我，我就是单纯看不惯你，你又怎样？”伍倩说，脸上的表情凌厉起来，跟她那张清纯靓丽的脸一点也不符合。

龙泉跑去外面洗手池使劲冲洗，总算眼睛好了些，刚想冲过来找伍倩的麻烦，主任和护士长听见喧哗从医生办公室走了过来，问是什么情况。

伍倩指着龙泉说：“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你们问他！”

龙泉毕竟不想自己调戏柳木清的事情拿到明面上来讲，只好恨恨地踢了一脚角落里的消毒液瓶子，顶着通红的两只眼睛，头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