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办公室里，大家刚查完房回来，四个医生各自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各自带的实习生站在各自的桌前，一起听老师讲解病历和治疗方案。

卢凯莉刚分来工作不久，按理来说不太够格带实习生。

但那个年代高学历的医生并不多见，实习医生里还不少是专科学校和卫校毕业的。她虽然实践不够，理论知识应该是非常丰富的，至少主任对她的期待是这样的。

恰好这个季节实习生也多，医政科的轮值表不知道是哪个昏头昏脑的人做的，敢情有个实习生混到医政科实习去了。

总之这个月轮到传染科的实习生竟是在编医生的两倍，主任不得不给卢凯莉也配了一个实习生。

这个实习生小方个子瘦小，带着镜片很厚的黑框眼镜，白大褂非常不合适，宽大得像穿了个大袍子，胸前还有几片碘酒落下的棕色的污渍。

形象虽然不甚佳，人家虚心好学和尊重师长的态度还是非常值得推崇的。他毕恭毕敬一丝不苟地看着卢凯莉在翻看病历，等待着卢老师讲解或者指示。

可是看了好久，也没听到卢老师发一句言。

卢凯莉看了许久病历本，然后终于盖上了它。

就在实习医生小方打算竖着耳朵仔细聆听老师的教诲的时候，卢凯莉弯腰拉开了抽屉，从最底层拿出了一本《临床药理学》，慢慢地翻看起来。

然后她似乎找到了自己要找的条目，把指尖放在那行字上面划过，一字一句地读起来，好像同时脑海中还在思索这些语句的意思。

小方顿时觉得自己要背过气去了。虽然自己也只是个专科院校毕业的学生，他的认知里在临床工作的医生哪个不是胸中有丘壑，大笔一挥，药到病除。

就算不是神医，应对日常的医嘱也应该是游刃有余吧？

小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实习第一天就能遇到一个临到开药了还要翻书的医生。

小方脑子一热，开口提醒：“卢老师，这个泛昔洛韦的剂量和副作用我都知道……”

卢凯莉打断他：“我也知道，这本书我基本都能背出来。不过我想仔细再看看它的半衰期和禁忌症。”

说完她抬起头来看了小方一眼，似乎是一句无声的批评“年轻人太着急”，然后接着说：

“临床实践和理论学习毕竟不一样，我们不能仗着自己理论扎实就盲目自信地用药，要根据病人的个体差异细细斟酌，并且结合各种可能出现的异常情况，再选择最合适病人的治疗方案。”

小方点头，刚想说“这个病人的病历我也看过了，中年男性，既往健康”，但“这个”才说出口，卢凯莉就截断了他的话：

“年纪大的人要看看身体有没有其它的病，以防多种用药产生协同作用；年纪小的要看发育体重情况，用量要千万准确；女病人还要看看有没有怀孕。这么多情况都要兼顾，可不能说开药就开药。没考虑清楚怎么行呢？”

小方：“老师你说得对，所以这个病人的情况我也了解了……”

“中年男性，既往健康是吧？”卢凯莉问。

小方是个私底下很热爱奇幻鬼神故事的人，一听卢凯莉一字不错地猜出来自己后面的话，大惊而脱口而出：“老师，你会读心术？”

说完他就想拍自己脑袋，太不靠谱了。

卢凯莉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又认真地看了他两眼，心想，这年头难道医学院还灌输唯心主义思想吗？

卢凯莉：“你在入院病历里写的。”

“哦。”小方想起来了，那天是老师让他自己练手写入院记录来着，的确是自己的原话。

“但是你写的太笼统了。”

小方看着卢凯莉拉开了倒数第二个抽屉，抽出一本《临床病历书写规范》，看起来是烽火城医院自己编的。

她翻开来指着上面一行字念：“病人入院时应该仔细问诊，入院记录应包含个人史，婚育史，月经史，家族史等，个人史应记录病人出生地及长期居留地，生活习惯及嗜好，职业与工作条件以及毒物粉尘放射性物质接触史，有无冶游史。”

她抬头看着小方：“你就写了八个字？指南都比你描述的字数多。”

小方背后微微渗出了细汗，说：“我知道了老师，我回头重写。”

卢凯莉“嗯”了一声，把《临床病历书写规范》塞到小方手里说：“拿去复印一本留着看。”

复印？那个时候医院门口的小店里复印文件一块钱一张，这一本书写规范少说也有十几张，这都够吃几天快餐了！

但是，刚刚才被骂，小方不敢忤逆老师，也许去求求医务科的科员能让他蹭个复印机，不，医务科本来就有多的书写指南啊，直接去要一本不就好了吗？

刚想跟老师说，小方看见老师冷冷的眼神，决定还是不说了，老老实实让她以为自己是花了钱去复印的好了。

现在自己只要把这本书双手捧着，抱在胸前，当宝贝一样护着就行了。

卢凯莉回到今天的医嘱上来，手里握着笔，却半天没下去。

小方还有些不甘：“不过临床用药也没那么多时间看书吧，心里有谱就行了。咱也不是非得什么东西都照着教科书和规范一板一眼地做……”

他越说到后面，看到卢凯莉缓缓转向自己的眼光，声音就越小。

但是卢凯莉的眼光虽然严肃，却不是愤怒，她心知自己临床经验浅，虽然对方只是个自己手底下的实习医生，她也不愿意端架子，只是很认真地纠正他的不知天高地厚。

而且她迟迟不肯开医嘱，归根结底确实是自己左思右想生怕有什么遗漏。

她缓缓地说：“你以为自己心里什么都能记住，其实不是这么回事，脑子里记得的东西总没有白纸黑字靠得住。治病救人是世界上最需要责任心的工作，一时遗漏就可能导致万劫不复的后果，病人把生命委托给我们，我们就要全心全意地救治，容不得一丝懈怠和疏忽。”

小方看卢凯莉说得郑重，没有骂自己，也不敢再反驳，点了点头，只是在心里说：“道理倒是没错，我怎么老觉得她就是心里没底，不敢下药呢。”

不过老师总归是老师，况且刚才自己也有不对的对方被老师批评，小方也没有那么多勇气总跟老师对着干，只能耐心等着她寻思半天，再写出那深思熟虑的医嘱。

在另一个角落里目睹这一幕的龙泉边摇头边笑：“看病开药还要临时看书，这要是在急诊科有时间翻书？要是在手术室打着麻药的病人能等着你脱了手套翻了书再洗手回去？读这么多书有什么用？”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并没有躲着其他人，也没有太小声，卢凯莉他们离得远可能没听见，但是他身边也带着两个学生呢，都一字不落地听到了。

主任起身在他桌子上敲两下：“龙泉，注意点，管好你自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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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泉不悦，却也只得继续自己的医嘱：“我才懒得管别人呢。就是你们以后不要嫌弃我们这些学历低的人，至少我们不用翻书就能把病人治好出院。”

主任虽然不认同龙泉这种傲慢的态度，但是卢凯莉的一言一行她也是亲眼目睹的，确实有些一言难尽啊。

大家都是医学高等院校出来的，刚来的时候需要翻翻书可以理解，但是她也毕业两年，已经独立接管病人了，还是这么小心翼翼总要翻书，看起来怎么就没有一点进步呢？

主任想着不知道要怎样让她能抛弃书，难道夜里偷偷来撬掉她的柜子把书丢掉？

主任晃晃头，为自己一本正经的外表下住着一个不正经的小人感到烦恼。

不过她的烦恼远不止这些。

付海旭开完自己的医嘱，拿着一纸报告，走到主任桌前报告：“主任，这是老钱的肠镜结果，不太好啊。”

主任看了看，虽然内心不太平静，却也得保持着脸上的云淡风轻。

“我猜是这样的。请肿瘤科会诊一下吧。”

下午肿瘤科会诊的结果也出来了，老钱的肠癌已经是第三期。鉴于老钱年纪大，身上毛病多，身体也日渐虚弱，不适合做手术，就连化疗都不一定能承受，肿瘤科的建议是不如开点中药调理一下，家属好好准备一下后事。

虽然不是自己的亲人，可是老钱这些年在传染科出出进进不知道多少次，除了有点在主任面前耍小孩子脾气，对其他人都是和蔼可亲，客客气气。大家不知不觉都把他当成了自己胡同里那个可爱的邻居老大爷，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第二天早会上听到这个消息，不免全科室都有些消沉。

只有龙泉，照例是要讨骂的节奏。

“他也差不多活够了吧？是不是快九十岁了？家里有钱有势，好好操办一下。”

全科人都对他怒目而视，他好似也察觉到了不妙，赶紧收声躲去了医生办公室。

看看卢凯莉，再看看龙泉，主任叹气摇头，无可奈何。

交完班通常是一个护士会抄好医嘱到护士的执行单上面让其她的护士去操作静脉输液，在医嘱抄好前她们可以先去治疗室准备些常用药物，以防时间不够用，另外一个辅助班会协助这些事情。

这天抄医嘱的是柳木清，她正低着头一丝不苟在桌子前面写字。输液的护士是兰璃，另外一个辅助的人是伍倩。

伍倩戴上口罩打算进治疗室的时候被兰璃拖住了：“别着急，我们先聊会，早着呢。”

伍倩看了看四周，护士长不在，便小心翼翼地问：“等下会不会打针太晚了？护士长会不会说？”伍倩虽然大大咧咧有些粗心，但是刚出校门的年轻人多少会对领导的责骂有些担心的。

兰璃确是老油条了，笑着说:“别担心，待会我们加快速度就行了。”

“加快速度？总有那么多人，再快也要这么久啊。”伍倩说。

兰璃挥手，脸上一副“你真是个新手”的表情，说：“没事，待会我教你怎么快。来我们去外面聊会，治疗室昨天老严搞卫生倒多了八四液，臭死了，不想进去待太久。”

她捏着鼻子，表情扭曲，好似隔几米都能闻到消毒液刺鼻的味道。

伍倩终究是年轻，意志不是那么坚定，有前辈保证，她也就跟着出去聊天了。

柳木清抄好了医嘱叫了兰璃好几遍没听见回应，找了一圈终于在小花园找见了那正在地上看蜗牛的两个人，把她们俩叫了回去。

伍倩手里还捏着一个蜗牛伸到柳木清的眼前想吓唬她，结果柳木清严肃地说：“这也是一条生命，放回去吧。”

伍倩莫名地听话，耸耸肩，把可怜的生命放了回去。

几个人回到护士站，兰璃和伍倩戴上口罩进了治疗室。兰璃让伍倩把治疗单上的药都找出来，自己在桌上摆了一排的糖盐水，让伍倩把那些玻璃小瓶子按照治疗单上的顺序掰断放在对应的糖盐水前面，然后她拿出一个注射器，一只手拿着一排的小瓶子一只手拿着注射器抽吸，飞快地把注射器里的药水注入盐水瓶里。

伍倩问：“你都不核对一下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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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璃：“不用，你都按照顺序放的就行。”

伍倩：“你这么相信我？”

兰璃：“不信你信谁？”

伍倩有些高兴，毕竟前辈的信任鼓舞人心，但是也有些忐忑，因为她深知自己是什么德性，粗心大意的毛病多少年都没改掉，连她自己都有些信不过自己。

兰前辈也真是心大。但是她自己心也不小，被兰璃蛊惑几句，便缴械投降了。

两个人像两个流水线上的工人，分工合作，动作流畅。

护士长这时走了进来，流水线的场景一览无余。

秀莲护士长心里冒着怒火，一脸严肃地问：“今天谁治疗班？”

兰璃轻轻说：“我。”

毕竟当场被抓，声音有些没底气，不似往日神气。

护士长：“你拿起药来看都不看？”

兰璃：“没事，伍倩对过的。”

“她对过的？你是治疗班还是她是？就算她对过，”护士长指着墙上的护士操作行为规范，提高了音量：“这上面写的两人核对，两个人！”

伍倩不敢说话，虽然护士长看起来是在骂兰璃，但是一不小心她就会引火上身。

兰璃也知道自己不占理，还被护士长抓个现行。但是她是个千金大小姐，觉得这事就算自己有错，也没必要上纲上线。

不过毕竟是护士长发了话，就算她不认同也不能把关系搞僵，于是便笑着说：“我知道了，好好好，以后一定核对，今天都弄完了，我们赶时间，现在得出去打针了，要不然来不及了。”

她把最后一管药水注入了盐水瓶，把瓶子放到了治疗车上面，推着车就要往外走。

护士长恨铁不成钢，心里十分忐忑怕药水弄错了，但是又不能让她们把这些药全部倒掉重来一遍，毕竟已经没有多余的药了。只能祈祷伍倩核对得很仔细，再想想伍倩平时的行径，觉得这个祈祷也不是很靠谱，那就只能希望她运气好，全部都没错。

护士长看着那两人出了护士站，心里又慌张起来，忍不住又喊了一句：“打之前要喊病人名字！”

伍倩和兰璃齐声应答：“知道了！”

为什么这声音听起来就不怎么靠谱呢。

护士长长叹一口气，真是操了卖白粉的心。

她看了看表，自己手头上暂时没有事，便掏出口罩戴上，跟着那两个不靠谱的人进了病房，像个监工一样看着她们认真地核对和执行操作，至少跟了大半个病房才折返回去。

后来的一整个早上，护士长都一直在病房里来来回回巡视，特别担心哪个病人因为用错药出现反应。幸好什么也没发生。

中午护士长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护士站的时候，对面医生办公室里满脸愁容的主任看过来，两人对望了一眼，都有些互相理解的心灰意冷。

这一办公室的下属，就没几个让人省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