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城医院每年都开展很多下乡的义诊，今年有几次活动开展得尤其声势浩大，是市里红十字会组织的，参加活动的单位包括了市里几所大医院还有其它一些爱心企业。

比如这次的活动，是去离市区几十公里远的偏远乡村做老年和儿童常见病的预防普及讲座，顺便给五十岁以上的居民做免费的体检。传染科因为一年四季病人都不太多，每次都是要抽一些人去参加这些活动，这次需要两个医生两个护士。

付海旭是常年参加这些公益活动的，于是理所当然成了第一个人。卢凯莉是新人，主任有心让她多锻炼，所以就成了第二个人。其实要再多医生她也拿不出来了，龙泉肯定死活都不会去这种活动的。

护士这边护士长鼓励大家自己报名，因为科里人不多，这两个人等于是要牺牲自己休息的时间，她实在不好硬性安排谁去。

谁知这一次踊跃参加的人倒是不少。柳木清和陆白雪是她预料到会报名的人，兰璃和伍倩却也举手要去，真是让护士长好奇心骤增。

她一边拿起笔和纸不知道在写什么，一边眼睛也不抬地问：“这次怎么大家这么积极踊跃？兰璃你从前可是不怎么爱参加这种活动的。”护士长说。

“啊，是吗？我就是好奇，一次都没去过，就让我去一次呗。”兰璃眨眨眼，看起来不像真话。只有她自己知道因为付海旭去了她也想去。

“那伍倩今天又怎么想去了呢？”

“我啊，还不是也好奇，呵呵呵。”她总不能说是因为柳木清要去她也想去吧。

正在大家都等着护士长安排谁去的时候，护士长把她刚才一直在写的纸撕成了四瓣，各个捏成了团，往桌上一滚，看着大伙说：“来，抓阄吧。”

大伙都乐了，王秀莲还真是个游戏江湖的侠女，这招都能想得出。也是，多省事又不得罪人的方法。

最后结果是，兰璃和柳木清抽到了“恭喜你”，而陆白雪和伍倩抽到的是“很遗憾”。

上午九点，几辆大巴车拖着一车医务人员浩浩荡荡地开了一个小时，最后停在了两旁种满了笔直的白杨树的乡村公路边上。

一群医生护士穿着雪白的工作服，扛着背着提着大包小包的医疗用具器材，走在纵横交错的田间小路上，走向不远处炊烟袅袅的村落。

两个小时后，同样的大巴车又从市里接来了红十字会赞助企业的代表，车里下来的人男女老少都有，穿着红色的志愿者马夹，扛着背着提着大包小包他们公司或者企业买的药品和生活用品，穿过那些交错的田间小路，走向鸟鸣犬吠的村庄。

企业代表们到达的时候，医务人员已经早就开始了义诊活动。

村子中心的一块空地上，村主任找人拉了一些长条桌子过来，摆成了U字形，桌子上铺着红布，红布上贴着现写的白纸，白纸上写着“体检”“咨询”等字样。桌子后面的医生和护士，正在给村里的老人做体检，量血压，量体重，听诊，搭脉，简易化验。

因为村子里本身居民不多，所以事先通知隔壁村的居民也来了一些。还有些中青年人看老年人不多，也来凑下热闹，蹭个体检，也没有人拒绝，所以一时看来现场竟还有些忙碌。

付海旭和卢凯莉都是在内科检查的“窗口”，兰璃和柳木清则是在量血压。

柳木清一直都忙着自己的事，人多的时候她连头也没抬一下，娴熟地测量完血压，就写在小纸条上，然后告诉居民是多少，有问题可以去前面的咨询台咨询。

一只皮肤白皙的手臂伸过来，粉红色衬衣的袖子已经撩到了上臂，手臂上皮肤光洁，但是青色的血管充盈突出。

柳木清心里稍微觉得有些不对劲，没去仔细想天天下地劳作的农民哪里有这么顺滑白亮的皮肤，哪里会穿这么整洁甚至有些骚包的衬衣，只是觉得要一刻不停地做好自己的工作。

量完血压，她把数据写在纸条上，一边念给对方听，一边把纸条递过去，抬头便看见一张笑容满面的脸和一头蚊子站上去都要崴脚的头发。

“嗨，小柳。”魏博智操着港台腔打招呼，脸上写满了“人生何处不相逢”的喜悦。

刚才观察了柳木清这么久都不打招呼可把他憋坏了。

柳木清有些惊讶，问：“魏总，你怎么在这？你家不可能住这吧？”

“啊？呵呵呵，我家是不住这，但是，我外婆家住这，今天刚好回来看我外婆，你说这个世界小不小？”

“嗯，没想到能在这遇见你。”柳木清感叹世界真是太小。

“那你说我们俩是不是特有缘分？”魏博智冲柳木清眨了眨眼。

柳木清脸颊立马飞起了两朵红晕，头低得更下了。

这种青涩的娇羞对于魏博智来说真是太震撼了。他出身城市，一直都是在富贵人群里交际，身边的女孩子个个大方开朗，有些甚至受改革开放的影响太深，直接学起国外的作风，敢于主动追求他的不在少数，互相调戏也是家常便饭，没有哪个是说几句话就要脸红低头的。

魏博智心底激动，一颗心飘飘荡荡。虽然只能看到柳木清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却觉得这头长发无比丝滑靓丽，很想伸手去摸一摸。

但他没能下手，后面的大爷毫不客气地吼了一嗓子：“嘿！你这个年轻人，这是给老年人的体检，你要来就算了，检查完了怎么老坐在这里不动？”

魏博智只好转身，笑着说：“哪里不动了，就放一下袖子，马上就走了。”

“你以为我没看见呢？把人家姑娘都惹脸红了，现在的年轻人，脸皮就是厚。护士，你别理他，这种人，凶他几句就走了。你不好意思说我来帮你说！”

大爷没等魏博智站稳就一屁股把他挤开坐了下来，把魏博智挤得打了个踉跄。

柳木清憋住想笑的冲动，赶忙正色忙碌起来，暂时甩开了魏博智轻薄言语留给她的尴尬。

中午村长给大家送来了村里人做的农家家常菜，说晚上再好好招待大家吃一顿好的。下午是几家医院做的健康讲座，其中付海旭有一堂《常见儿童传染病的预防和处理》。

还是上午体检的空地上，下午临时搭了个台子，讲课的人上台讲，下面摆满了长凳，村里的男女老少都来了，加上邻村听见消息也能赶过来的，凑成了好不热闹的一个大课堂。

前面其它几个医院的医生分别讲了《老年心血管病的预防和急救》，《外伤的现场急救》，《呼吸系统疾病的常见症状和区分》，这都是村民们很关心的话题。

那时不像后来的年代有投影，大家看不到图像或者文字，只能光用耳朵听。但是医生们都讲得比较慢，语言也很通俗，可见都是特意为了农村的居民做了准备的。

轮到付海旭了，只见他不知从哪家借了两个晾衣服的树杈和横在树杈上的长长的树枝，然后又搬了好几个箱子上去，接着从箱子里拿出一些卷成一轴的大白纸，他用大夹子把这些白纸的上端夹在树枝上。

大伙认真一看，第一张白纸上写着黑色的美术字《常见儿童传染病的预防和处理》，后面几张上写写画画着一些人和文字，有些还涂上了色彩，赫然便是一套连环画似的图文并茂的讲义。

听众们纷纷夸奖：

“还是这个医生想得周到，教材都准备好了。”

“是啊，后面听不见的还能看，知道我们老人家都是远视眼，耳朵却不好使。”

“对对对，这样容易多了，不明白的还可以看看图。”

“……”

付海旭不慌不忙地摆置好了自己的课堂，手上拿着一根不知哪里捡来的树枝，一张白纸一张白纸从头到尾给大家讲解，时不时还问个问题做些互动，或者讲个自己亲身经历的病例，或者夹一些风趣的笑话。一堂课下来，大伙都被他吸引得意犹未尽。

“这小伙子讲得真不错。”

“对啊，人也长得帅。”

“你就知道看人家脸，你家里娃都三个了哈！”

“那看看还不行啊……”

“人家是来传播知识的，你到底听进去了没有啊？”

“当然听进去了，下回娃发烧我就知道怎么判断了！”

“怎么判断？”

“一直高烧的，一直低烧的，一会高烧一会低烧的，都不一样。”

“光看发烧啊？”

“还看疹子。”

“光看疹子和发烧啊？”

“那我一农村妇女还能知道什么？我立马抱起娃就去医院找付医生啊！”

“哈哈哈哈！”

兰璃听着后排两个大嗓门的村妇聊天，忍不住笑起来。

恰好付海旭也往台下看了一眼，老觉得兰璃就是对着自己笑，越看越觉得她的一颦一笑都美不胜收，于是也回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付海旭在台上长身玉立，侃侃而谈，再露一个春风和煦的笑容，台下人都被他帅晕了。

那“抱起孩子去医院找付医生”的少妇立马喊开了：“哎呀呀呀，长这么帅还老是笑，真是不让人活了！”

围观群众又哄笑起来，是那种善意的开心的笑。

午后的阳光照耀着周围都是农田的小小的坪地，兰璃觉得那阳光洒进了自己的心房，暖洋洋的，从头暖到脚。

这一刻，她对付海旭的感觉着实开始有了点质的变化。

医生讲完几堂课，村长上台了，下面已经是人声鼎沸，村长只好拿着锣鼓“梆梆梆”敲了几下，人群这才是安静下来。

村长说：“接下来市里一些爱心企业的代表们要为大伙儿分发他们捐献的药品，保健品和生活用品，大家转身看。”

原来趁着医生们讲课的时间，企业代表们已经各自摆好了他们的东西，也挂起了各自单位的横幅，村民们轰地起身就要奔向那些物品。

这才是今天的重头戏啊，要不然还不知道有没有一半人能坐在这听完这几堂课呢。

村长又敲响了锣：“不许跑，不许抢，谁家都有，不排队的谁也别想领东西！”

村长的话还是有点作用的，在志愿者的协调下，大家很快在各个企业前面排起了队。

柳木清一抬头，看到最右边的横幅写着“烽火城广博饮食有限公司”。横幅下除了正在发放油和盐的一男一女两个人，赫然还站着魏博智，笔挺的衬衣和西裤，油得发亮的头发。

女孩一边发，一边对着魏博智说：“魏总，油好像不太够。”

“小江怎么搞的，又没带够？”

“也不能怪江领班，这次人来得比以往都多。”

“那下次多带点。这次没领到的，就给个红包吧。”

红十字会负责协调的工作人员也在场，趁着她喝水的时间，柳木清悄悄走过去看了看她的名牌，问她：“黄主任，这些企业都经常来吗？”

“这个村是第一次来，以前去过其它的村。对，都是我们合作很久的单位了。”

“哦，那他们还挺有爱心的。”

“是啊，确实是良心企业啊。”

“那他们的领导每次都亲自来啊？”

“你说小魏总啊？也不是每次都来，但是也算经常吧，他没什么架子的，跟大家都聊得来……”

柳木清听着黄主任后面叽里呱啦讲了一堆魏博智的好话，什么青年才俊，年少有为，驻足城市，心系农村，自己的思绪却飘得有些远了。

魏博智那件惹眼的粉红色衬衣和油亮的三七分头发都不再刺眼，她眼里开始注意到他端正的五官和稳重踏实的眼里透露出来的精干和坚毅。

所有义诊和爱心企业的人今晚都留在了村里，明天早上还要过去相隔不远的另外一个镇做相同的活动。

晚上村长果然请大家吃大餐。村里摆出了做喜事的架势，许多大圆桌被支起了在广场上，在红白喜事上掌厨的厨子也拿出了十二万分的热情，各家能干的媳妇汉子们都来帮忙，硬是整出了十几桌大菜，有鱼有肉，山珍野菜，琳琅满目。

虽然不是魏博智他们餐厅那么精致的菜肴，却在热气腾腾中冒着淳朴的乡土气息。吃惯了外面地沟油的医务人员们好久没有尝到素净天然的农家菜味道，看着这些料足味美的食物，让人控制不住想吃三大碗白米饭的冲动。

医务人员们当然是扎堆坐在一起，魏博智按理应该跟他们企业的人一起坐，但是谁让他脸皮已经训练得很厚了呢，也不打招呼就把自己的塑料圆凳挪到了柳木清旁边。

旁边是另外一个医院的一位老医生，看了魏博智一下，翻了个白眼，很不满他的强势入侵。

魏博智瞬间露出了商场中磨练多年的笑容：“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医生，您一看就经验丰富医德高尚，今天还不辞辛苦来做义诊，真是辛苦了。我就是仰慕你们医务人员，所以特意想坐到这桌来，您不介意待会我给你们敬个酒，表达一下我的景仰之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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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发老医生的脸慢慢从不满变成了平和，再到后来的嘴唇微微翘起，愉快地享受着魏博智的溜须拍马，然后主动把自己的凳子又往另外一边移动了一些，给魏博智让出了足够的空位。

村长号召着大家趁热开动，然后一手提着酒瓶，一手拿着酒杯，开始到各个桌子敬酒。

每到一处都是闹哄哄一片，你劝我我劝你，想尽各种办法夸赞对方，然后让对方喝比自己更多的酒。最后听到对方对自己的奉承，却又忍不住把自己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要不怎么对得起如此美酒和知己呢。

村长来到付海旭他们这桌的时候，脸上已经是猪肝般的红色，还冒着油光，眼神已经有些迷离，嘴里说的话却是有条有理：“各位，谢谢你们特意来我们村义诊，我们可是盼了好久了，还给我们送东西，真是感激不尽，所以谨以薄酒，聊表敬意。各位能喝的就干了，不能喝的举个杯舔一口就是给了我面子，好不好？”

“好！”大伙儿也被他说得感动，站起来一起举杯。

接着他却又说：“但是，能跟我喝酒的人，就是我肝胆相照的兄弟，就是我的恩人，我一辈子都记得，让我给他做牛做马都可以！”显然已经醉得不清，看来前面那段是早就背熟了喝醉了都不会忘的词。

付海旭端起了茶杯，兰璃就在他旁边，眼神有些鄙夷。

他辩解：“你又不是不知道，科室聚餐我也不怎么喝的。”

然后用更轻的音量说了后面一句：“我酒量不行。”脸色有些尴尬，毕竟当着心仪之人的面承认自己短处是有点难堪的。

兰璃一听，扑哧一笑，对他说：“那行，我喝酒，我酒量还行。”仰头把一杯白酒干了。

付海旭想拦都没拦住，从她手里夺下杯子时已是一个空杯子，兰璃笑：“你劝我干什么，我又不是被村长糊弄的，我就是爱喝点。”

付海旭心里想：“姑奶奶，你自以为酒量很好，那是你没见识过自己醉酒的样子。”

但是想想自己也没什么身份不让人家喝，只好说：“你悠着点，我可不想扛你回去，待会让村长扛，他估计很乐意。”

兰璃瞪了付海旭一眼，娇嗔无比，把付海旭魂都勾去了三分，嘴巴里便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魏博智这边，看到村长这么真性情，也想拿起酒杯，却被旁边的柳木清握住了手腕。这一握，魏博智的手感觉好像被电流轻轻击了一下。

柳木清说了一句话，被其他人的说话声盖住了，魏博智没听清，也怪柳木清太小声。他稍微凑过去了一点，柳木清闻到他身上的男性气息，瞬间脸上发热起来。

幸好夜里不太明亮的灯光帮了她，稳了稳心神，她只好再说一遍：“你肝不好。”

如果说刚才是被弱电流刺激了一下，听了这句话，魏博智这会就是被高压电通了一遍了。

他头脑里空白了一阵，身体也僵了几秒，然后开心得似乎要发狂，心里的声音在大喊：“她关心我，她关心我肝不好！”

魏博智二话不说，把旁边的水杯端起，一饮而尽。村长也不知道他喝的水还是酒，看到他利落的动作非常开心，又举杯说：“干了杯的朋友，我不能让你们不尽兴，我这里吃的喝的管饱，不吃完喝完今天不许回去睡觉，来，第二杯，我先干为敬！”

柳木清端起水壶飞快地往魏博智的杯子里倒了一杯白开水，魏博智又一饮而尽底朝天。

兰璃从付海旭手里夺过杯子，付海旭想学柳木清也倒白水，动作慢了一拍，她旁边的一名男医生已经识相地倒了一杯白酒，于是她又仰头喝了一杯酒。

看到女孩子，还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如此干脆，村长眼睛都亮了。他从魏博智那里走到对面的兰璃这里，说：“巾帼不让须眉，我最佩服！”倒了第三杯酒一口喝光。

这回付海旭在村长来的时候已经在兰璃杯子里倒了水了，心里舒了一口气。

谁知兰璃把杯子放到嘴边一闻，什么味道也没有，立马瞪了付海旭一眼，把水往旁边一倒，拿起酒瓶倒满了自己的酒杯说：“水我不喝，村长这酒有劲道。”又一饮而尽。

喝完兰璃直接咚地一声屁股跌回凳子上，眼神呆滞，头一偏，倒在付海旭的肩头就闭上了眼睛。

村长还以为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红颜知己喝酒，却没想到人家三杯就倒了，摇摇头说：“小姑娘还需锻炼，还需提高。”转身去下一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