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早晨，微风吹来空气中的清冷和干燥。

传染科的走道里一如以往任何一个平静无波的早上，有披着厚外套起来刷洗的病人，有给亲人买早餐回来的家属，还有老严穿梭在病房中间拖地板。

三三两两悠闲往来的人织就的平和被一个由三四个人抬着的担架打乱了。

眼看着就要到八点了，多么清闲的一个夜班，就被一个新病人打破了，兰璃心里郁闷，却也只能起身接待病人。

兰璃接过病人家属递过来的门诊病历，看到上面写的是肺结核伴尘肺和支气管扩张，并不是什么重症，只是因为病人清早由于空气突然变冷突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家属因为白天要上班，赶紧趁早送来了医院，想着待会医院手续办完了病情平稳了还要回单位去工作。

兰璃按照惯例给病人量了生命体征，一切正常，病人暂时呼吸还算平稳，意识也清醒。

夜班是龙泉值班，兰璃更早些时候看到他起来，但是后来好似又回了值班室。

她走到走廊尽头的医生值班室门口敲了门，说了一句：“龙泉，来了新病人，就在外面等。”

她好像听见龙泉骂骂咧咧接了一句什么，却没见他立即来开门。

想着自己已经通知到了，龙泉也知道了，兰璃就回了护士站去清点交接物品和写交接报告了。

离交接还有半个小时，兰璃赶紧完成清点，还要把新病人的信息又加进报告，所以一晃二十分钟过去了，也没来得及去看外面的病人。

突然外面一阵人声鼎沸，病人家属大喊：“医生！护士！快来人！”

兰璃冲出护士站，到病人前面发现他正在大口咳血。兰璃赶忙让早到的实习生去医生值班室通知龙泉，然后自己去重症监护室推急救车出来。

龙泉听到声响跑出来，连下了几道口头医嘱，兰璃已经迅速地给病人建立了静脉通道，挂上了糖盐水。然后大喊让病人家属把氧气瓶推了出来接上了氧气。

两个人手忙脚乱几分钟，总算病人止住了这一阵咳。

就在大家都要松一口气的时候，兰璃突然发现病人脸色不对。他这会是好像没有咳嗽了，原因并不是呼吸道通畅了，反而是因为一口血块没有咳出来，堵在了气管。

病人由于呼吸道阻塞脸上脖子上血管暴突，双手使劲掐着自己的脖子，眼神里有焦急的恐慌。

龙泉让实习生马上打电话给麻醉科来紧急做气管插管。

兰璃也立即让病人的家属帮忙采取了头低脚高侧卧位，并且把吸痰器从重症监护室拖出来。但是不知是病人太紧张无法配合还是血块位置还比较低，吸痰器并没有吸出太多东西。

病人的脸色由青紫转为了死灰，挣扎求生的动作也逐渐减缓了力道，直到完全软下来。

尽管麻醉科医生仅在五分钟之后就辗转奔跑了几百米来到了传染科，一切还是太晚。

他来的时候离病人停止呼吸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麻醉科医生并没有就此放弃，仍然摆开了自己的工具争分夺秒地做了气管插管。

吸痰器终于吸出了大块鲜红的血块，呼吸道终于畅通了，接上了呼吸气囊。麻醉科医生触摸了一下病人的颈动脉，将气囊交给实习生，紧接着又开始做心脏按压。

龙泉的医嘱一道接着一道：

“垂体后叶素10毫克静推！”

“氧浓度加大！”

“肾上腺素1毫克静脉推注！”

尽管被实习生拦在两米开外的家属还在焦急地等待着病人好转的那一刻，围在病人旁边的一个医生一个麻醉师和一个护士心里都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大势已去。

他们一直做了十几二十分钟的抢救，能把病人从鬼门关拉回来的机会随着时间流逝已经越来越小。可是不管是出于医务人员救死扶伤锲而不舍的精神还是无法面对悲伤失望的家属，他们不约而同地没有停下来。

四十分钟以后，麻醉师老何停了下来。他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珠，看着龙泉摇了摇头，缓缓地说：“这么长时间不大可能再抢救得过来了。”

龙泉点头，走向病人家属。

病人的女儿首先爆发出了尖锐的哭声。

病人的儿子大喊：“你们再试一下，什么药都试一下啊！”

“什么药都试过了。我们尽力了。”

“不可能，他明明早上在家里还好好的，我们在门诊看的时候医生也说住几天院就好了啊……”

“这是突发情况，他支气管里咯出来的血堵住了气管，导致窒息。”

“那这是医院啊，医院就是处理突发情况的啊！”

“突发情况也有不同，他这种抢救过来的可能性非常低……”

“那你们怎么不早点过来看？刚才我们在这里等了几十分钟。”

“这跟那个没有关系，他是后来才咯血的，你要相信我们已经尽力了。”

病人的另一个儿子或者是女婿，稍显冷静，过来拉走了他的儿子，并且开始询问后事的料理。

兰璃也无语，默默地跟老何一起把病人放平了，然后撤下病人身上的仪器和管道。

等病人家属联系殡仪馆将遗体运走时，已经接近中午。

兰璃收拾整理和交接也直到中午才下班。

虽然病人的死因的确是因为咯血，而在整个对咯血的抢救过程中他们确实没什么做得不对，但她还是莫名地感到有一丝不舒服。这并不是她的班上第一次有病人死亡，但她从来没有这么不安，彷佛自己有什么过错。

就连伍倩吊儿郎当地来交接并说着她们之前总说的调侃的话“你今天怎么这么背运”的时候，她也没有感到轻松一些。

兴许是最近跟付海旭在一起的时间多了被他潜移默化感染了一些，兰璃总觉得现在的自己有些悲天悯人起来。

事情过去的第三天上午，传染科门口出现了一个灵堂。白底黑字的横幅拉在了传染科的入口处，上写着：“草菅人命医德何在！”

三天前死去的病人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加上家里所有的兄弟姐妹和七大姑八大姨，都穿着一色的灰麻衣，带着高高的孝帽，跪在火盆子前面各司其职。有的烧纸钱，有的把纸钱洒向空中，有的朝天悲恸大哭，有的嘴里喊着丧事上的调子，有的双手举向头顶跪着趴在地上，好似已经哭得没有了精神。

传染科门口挤满了密密麻麻来看热闹的病人和家属，似乎整个医院的闲人都来了这里。

陆白雪从药房回来就看见这一幕，她费劲推开人群要挤进科室，听到耳边传来围观的人的谈论声。

“怎么回事啊？治死了人是不是？”

“可不是嘛，要不是死了人能闹这么大吗。”

“确定是医院的责任吗？”

“百分百是医院的责任，你看横幅上不是写着吗？”

“据说医生在值班室睡觉，硬是把病人晾在那里好几个小时呢，这要是病得重一点的肯定得死啊！”

“现在的医生啊，真是不把病人当人看。”

“是啊，到了医院，我们还不是任人宰割，谁让他们是医生呢。”

“态度又不好，收费还死贵！”

“就是就是，医生了不起吗？闹大点，非要讨个说法不可！”

其他人一煽风点火，病人家属的哭闹更是惨烈，一时间哭声震天，不可收拾。

钟主任和护士长闻言已经出来了。

主任昨天跟病人儿子接触过，觉得他昨天表现得还算通情达理。尽管他昨天也提到了二十分钟没有医生来接待的事情，主任解释过跟那个没有关系之后他也没表现出不理解，不知道为何今天突然闹这一出。

她走向病人的儿子，诚恳地想问个清楚，沟通一下。

“李先生，这是怎么了？昨天我们解释了你爸爸的情况，你也表示理解了。今天为什么又来闹事？”

谁知李先生翻脸不认人：“谁表示理解了？昨天我不懂情况，被你们糊弄，回去问了懂的人才知道这根本就是你们的责任，今天你们不给我个说法我们就不走！”

其他的家属也附和：“给个说法！”

“不得了了，哪里有你们这样对待病人的！”

“别想欺负我们这些病人……”

一向云淡风轻的主任也有些急了：“不是这样的，你爸爸这种情况本来就非常危急，抢救不过来是可能的……”

“那你说为什么一个多小时没有人出来看？早治疗不是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了吗？你说！”

“不是二十分钟吗？怎么变一个多小时了？”

“你也知道二十分钟，二十分钟用来抢救病人多宝贵，你们为什么二十分钟没有人出来呢？”

“我说过了，致死的原因和那个二十分钟没有关系……”

“你说没关系就没关系，我们要求尸检！我们要真相！”

“不管多久！总之是你们耽误了时间导致我爸死的，你们得负责！”

“要真相！血债血偿！”

其他人跟着一片大喊：

“负责！赔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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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赔偿！赔钱！”

不知道谁又喊了一声：“你们别想赖账，现在就去找院里的领导！”

几个人也不管主任是个女流之辈，就上来推推搡搡，差点把主任推倒。

护士长也想上前帮手，可是病人家属不知是以为她们想要动手还是心存不良，本来只是在干嚎的几个女人也堆上前来动手。

陆白雪想要上去帮忙，却被围住的人堆挤得越来越远。她个子小，竟是一时半会再也挤不进人墙。

幸好，付海旭刚才得到主任的吩咐去医务科找院领导，这会党委书记带着医务科科长和保卫科的人已经赶来。

看到穿着制服的保卫科人员前来，患者家属起初有些害怕，一度停止了哭闹和喊叫。

可是其中有个胆大无赖的女人见此情况，突然不知道哪里来的灵机一动，竟然又开始大喊：“治死了人还不算，现在还想强迫镇压我们，还有没有天理了！”接着又开始大哭。

其他人被她这么一喊，也跟着哭得一声比一声大。

保卫科长见状，无奈掏出电棒，大喝一声：“谁再闹我就不客气了！”

众人皆同时停下看着他，所有声音嘎然而止。

党委罗书记沉着脸说：“我是医院的党委书记。我理解你们亲人去世的痛苦，但是这样闹解决不了事情，你们随我来，我们去医务科仔细了解情况，过后一定给你们一个说法。”

也不知道是罗书记的官够大，还是保卫科长手里的电棒委实有些震慑力，病人家属竟然乖乖就跟着去了医务科。

门口看热闹的其他人也做鸟兽散。

钟主任整理着自己被拉扯得掉了一颗扣子的白大褂，护士长捡起掉在地上的帽子，陆白雪也终于能走到传染科的大门，付海旭护着她们几个走了进去。

不知道党委书记和医务科是怎么摆平病人家属的，总之过后的几天风平浪静，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再也没有人来传染科外面或者里面闹事，甚至医院的领导也三缄其口，完全没有透露任何有关此次事件的消息。

一个星期后，先是钟主任和护士长被传唤去了医务科，接着龙泉和兰璃两个当事人也被叫过去了。

一个上午过去了。临近中午的时候，护士长和主任神色严肃地回到了科里。

龙泉在她们后面，也不看其他人，直接叫他的实习生：“小赵，到点了，咱们吃饭去！”然后哼着小调扣着手大摇大摆地走了。

所有人都围住了主任和护士长。

陆白雪问：“主任，怎么样了？兰璃呢？”

胡可也问：“龙泉那个王八蛋还那么开心，他使了什么坏招了吧？”

护士长叹气：“兰璃刚才走了，可能今天不会回来了，你们谁帮她收拾一下东西，哪天顺路送她家去吧。”

陆白雪说我去，站在门口凝神听着的付海旭转身跟了过去，然后对拿着兰璃包包和大衣的陆白雪说：“我们住得不远，刚好我这会下班了要回去，给我吧。”

其他人都关心着医疗事故处理的走向，谁也没管付海旭什么时候住到兰璃家附近去了，或者他们俩几时关系这么亲密了。

主任缓缓地讲了医院的处理。

根据患者家属的一致指认，当事医生和护士确实在病人入院的二十分钟内没有采取任何治疗措施，虽然这不是致死的原因，但的确在一定程度上拖延了病情。经过和病人家属沟通协商，对方接受医院十万块的赔偿条件。

从事故报告上看，龙泉写得清清楚楚是值班医生没有得到有新病人入院的通知，因为值班室离得远，病人家属也没有印象，于是主要责任人被认定是兰璃。她被暂时停职，下一次的职称评选资格暂时也拿掉了，后续可能还要扣奖金，金额还没有确定。

听到这个决定的当时，兰璃指着龙泉，嘴里讲话难得的不利索：“龙泉，明明是我叫了你你不出来，你还是不是个人，有你这么颠倒黑白吗？”

龙泉面不改色，反而斜眼看了兰璃一下，理直气壮地说：“我怎么颠倒黑白了？谁能证明不是你推卸责任？你还恶人先告状了！”

兰璃气得手发抖：“龙泉你不要脸！”她看到身边桌上有一个装了半杯茶的陶瓷杯子，顺手就拎起来往龙泉身上摔了过去。

龙泉好似提前知道她要突然袭击，竟然闪身一躲，除了白大褂上留了一滩茶渍，毫发无伤。杯子“啪”地一声摔碎了在墙角。

医务科长王耀光看着自己壮烈牺牲的茶杯，捡也不好，不捡也不是，只好批评兰璃：“小兰，你这是什么态度！”

龙泉更加得意，脸上竟然有掩饰不住的隐隐笑意：“要是心里没鬼，为什么要这么急于掩饰呢？哼。”

党委书记罗爱国脸色更难看，在座的人彷佛把他这个党委书记当作了空气，他一拍桌子，大喊：“胡闹！兰璃你太过分了！还有你，龙泉，给我闭嘴！”

兰璃看了看众人，问钟主任和护士长：“主任，护士长，你们信不信我？”

护士长很快就答了：“信。”虽然声音小，但是在座的人都听见了。

罗书记和王科长都觉得她似乎有点武断和偏颇。他们反而觉得龙泉更加可信。虽然龙泉和兰璃两个人的名声都不算太好，但龙泉文采好，自己写的事故经过更加详细，可信度更高。

秀莲护士长耷拉着眼皮看着桌面，不敢和领导们直视，但嘴里坚定地说：“我的护士，我了解她们的为人，我不相信她们，谁信她们？”

罗书记问：“那你的意思是我们冤枉她了？钟主任，你怎么看？”

钟主任平日也深知龙泉和兰璃的为人，她心里自然也是相信兰璃的说法。但是做为一科之主，她也不便于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听信任何人的一面之词，斟酌了一下，她开口了：“我没有在现场不便做判断，但是我也不建议武断地认定全部责任都在兰璃身上，最好能再深入地调查一下。”

龙泉冷笑一声：“主任啊，人家护士长都知道偏向护士，你倒好，根本都不体谅医生，我真是心凉啊。”

主任说：“我不偏向任何人，我尊重事实，并且认为我们应该有公正客观的判断和裁决。”

所有人听到她一番好似法官一般的言论，都静默了。

罗书记有些火大：“钟正，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们的判断和裁决是不公正客观的吗？”

“我没这么说，但是你们下结论确实有些轻率，连我这个科主任都没有参与。”

“就是怕你偏袒，我们才没有让科里的人参与！”罗书记一掌拍在桌上：“你还对我有意见是吧？”

钟主任依旧不卑不亢：“我对你有没有意见也不重要，你不是都已经下结论了么？”

罗书记气得全身发抖：“钟正！你，一个共产党员，就是这样跟院领导讲话的吗？”

钟正：“共产党员怎么了？书记你也是共产党员，你就是这么不信任自己的下属吗？”

罗书记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了，还从来没有医院的人敢对自己说这样的话，他可真没想到，钟正这个人真是胆大包天。他指着钟正，手指还是哆嗦的，嘴里却只能说：“你、你。”

钟正看着他，眼睛里一片清明，不说话却能让人感到重重的愤懑。

一时间整个屋子都沉寂下来。

几秒钟后，兰璃转身打开门走了，把门重重地甩在了墙上。

听完这些，胡可当场就骂开了：“龙泉这个不要脸的，等他回来老娘不骂他个狗血淋头就不是人！”

护士长说：“有什么用呢，我们都不在现场，他们两个各执一词，我们又没有证据。”

主任想了想说：“大家都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忙的。老严和白雪，你们那天来得早，过来跟我们讲讲现场的事情。”

于是老严和陆白雪分别讲了一遍那天的见闻。

可惜老严虽然是一直在看，却是病人开始抢救了以后才开始来看热闹的，之前的事情他根本就没有关注的。而陆白雪，根本是病人的抢救开始了十分钟才到科室的。他们两个看到的东西，基本对兰璃没有一丝的帮助。

【作者题外话】：龙大夫开始往越来越坏的路上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