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闹事件以后，传染科暂时恢复了以往的宁静。表面看上去一切都没有什么不一样，但是对有些人来说，确实有些事是不一样了。

比如兰璃，她不是个煽情的人，总是表现得没心没肺，洒脱不羁。

但是，这一天，她非要做一件让自己觉得别扭的事情不可。

上午一般是科里最忙碌的时候，每个人都各司其职，医生查房和开医嘱写病历，护士去领药打针做护理治疗，只剩下兰璃在里间配药，护士长在清点药柜。

配完药，兰璃一边拿抹布抹操作台，一边悄无声息地一步一步往护士长站的地方挪过去。

她手上的动作没停，也没看护士长，只是嘴里轻轻说：“王姐，我想谢谢你。”

护士长没想到一直嘻嘻哈哈没个正形的兰璃这么郑重地向自己道谢，一时有些难以适应，所以生硬地接了一句：“有什么好谢的，都是我应该做的。再说，主任啊，小付啊，他们都花了不少时间去帮你。”

“我知道，我也很感激他们。不过我指的不仅仅你在书记那里为我说话的事情，当然那个事情我也感谢，但我更感谢的是另外一件事。”

“哦？什么事啊？”

兰璃：“王姐，以前你一直让我们按照各种章程来做，我老觉得这里病人少，出不了什么大事就一直马马虎虎无所谓。但是，这次出了这个事，我心里其实反反复复想了很多，我发现，幸好那天我没有做什么玩忽职守的事情，幸好所有的方面都是按照规范做的，要不然，我就不会这么有底气的去跟那些人吵架了。更重要的是，万一真的因为我自己的不认真出了人命，我肯定不能原谅我自己。”

秀莲护士长听到兰璃说这番话，心里有些意外，但是顷刻之间，也涌起了欣慰。

就像教育小孩子，你天天念叨他们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但是如果真的到自己身上吃了什么亏，他们哪里还有记不住的？

“你知道了就好，我们学医的，做医生也好做护士也好，都是要对病人负责的。别总以为责任都在医生那里，护士的操作反正也不重要。其实不是这样的，护士做得好和做得不好真的很不一样，你看看，每一步的操作都关系着病人的生命。”

兰璃：“是呀，我也看出来了。很多病人都觉得做好了是医生的功劳，做坏了就是护士的错。其实护理也是有技术含量的，只是从来没有人理解我们。”

“有些人是这么想，但肯定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护士长说：“护士一直都不被人理解，不被人尊重，但是，你想一想，我们自己理解自己了吗？尊重自己了吗？”

她激动地说完了一直盘桓在自己脑海里的一番话，然后静静地看着兰璃，似乎在等一个答案。

只见兰璃站在那里若有所思的样子怔了一会儿，好似真的体会到了什么。随后，她点了点头说：“护士长，以前我一定不能理解你的话，但是现在，我想我懂了。”

她没等护士长再说，又开口：“我不仅懂你的意思，我也懂了你一直以来的苦心。你说的理解尊重自己其实就是我们要认真对待自己的工作，如果自己都不拿本职工作当回事，为什么期盼别人理解我们呢？”

护士长这回相信兰璃的确是听懂了自己的意思。

这么多年默默无闻下来，她有时也会觉得委屈，觉得从来没有一个人理解自己。但她的使命感还是让自己坚持下来了。

今天突然听到这番话，有人能抱着和自己一样的想法，就好像多年的辛劳终于有了回报。

即使这只是精神层面的共鸣，但是谁说人有时不就是靠这点鸡血坚持呢。

她顿时觉得以往付出的一切都不算什么，心里又激动又开心，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一直呕心沥血地在科里默默奉献，从来不居功，不炫耀，但是有什么事的时候又是你挡在我们的前面。”兰璃又说。

这句话一出口，秀莲护士长的眼泪又开始不争气地要流出来。

兰璃伸手揽住她的肩膀，说：“但有时你就是太温柔善良了，大家都觉得你好欺负，不会发脾气，所以不太听你的。”

虽然事实如此，但是听到兰璃这样说出来护士长心里还是有些不好过。

兰璃把头靠在她颈窝里，继续说：“但是我以后不会了。王姐，我得到了教训，也明白了你是为我们好。”

王护士长又开心，想翘起嘴角笑，又感动，想抿着嘴唇哭，脸上的表情就这样互相矛盾着。

这些年来，她平时也许并没有在等兰璃说的这样几句话，但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她还是觉得，她真的等到了。

“我以后会好好做事的，都听你的。还有，谁不听你的，我都要教训她们。”兰璃笑着对护士长说。

秀莲终于咧开嘴笑了，想说话却又怕自己带着哭腔。

兰璃两只手搂着她，靠在她的肩膀上，轻轻地摇晃着她的身子，就像自己做错了事情的女儿经常对着她赔罪那样。

护士长觉得自己要失控了，她不想让兰璃看到自己快要溢出眼眶的泪水和又想笑又想哭的滑稽的表情，太没面子了。

她拍开兰璃的手，嗔怪着：“你这是在干什么？怪肉麻的。”

兰璃：“干什么了？搂着你撒会娇啊。”

“搂着我之前在干嘛呢？”

“抹桌子啊。”

护士长把她另外一只手也拍开：“还好意思说！有没有点无菌观念，这么脏的手搂我身上！”

语气是责怪的，但是却一点儿也不严厉，兰璃一听都知道她没生气。

“哎呀呀，这跟无菌观念有什么关系，你又不是个消过毒的东西。再说我都没接触你的皮肤。”

“强词夺理，我嫌弃你手脏行不行？”

“行行行，我错了，我洗手再来行不行？”

“还来？我有事去了，你赶紧该干嘛干嘛。”

说完她赶紧转身走了出去，顺手一把抹掉了就快掉出来的眼泪。

一个声音对自己说，唉，几十岁了，还是跟十几岁一样敏感和脆弱，一点小事就感动得不行，这可不像样。

另一个声音又告诉她，这不是小事，被人理解才不是小事。你的下属，终于懂了你的苦心，而且绝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不尊重你了。这是任何时候都值得庆贺值得铭记的大事。

戚浩天这几天挺春风得意，科里的生意红红火火，病人络绎不绝。虽然医生护士颇有微词抱怨工作犹如打仗没有停歇，但是等到月底拿奖金的时候她们都会换另一副喜笑颜开的嘴脸。

最重要的是戚浩天得到了内部通知，所有的手续都办完了，这几天之内他一定会得到正式的正科级任命通知。

对，盼了好几年的副主任帽子终于要摘掉了。

但奇怪的是，院里领导迟迟没有找他。

按理来说，文件下达从市里到医院不会超过三天，关键的几个领导一个也没休假，以往相同的情况绝对在一个星期内找当事人谈话然后公示。

但是戚浩天足足等了两个星期。

戚浩天从小学到大学都是学霸，参加工作以后也很快就成为了技术骨干，就是他从前不那么擅长的人情世故方面，也在医院里打拼几年后就锻炼得如鱼得水了。

他自认为，自己就算不是最长袖善舞的那群人，却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没有得罪过任何一个中层含护士长以上的领导，也没有明显地站到哪一派的队伍里，因此没有会被另外一派攻击的危险。

那么，这么不寻常却又明显是人为阻碍了他的任命的情况，到底是什么呢？

戚浩天站在神经外科医生办公室的窗户前面，远远看着一百米外绿荫掩映的行政大楼，百思不得其解，只能久久地出神。

在一百米外那栋行政大楼里里，罗爱国书记坐在自己办公室的真皮摇椅上，看着办公桌上的文件，心里有些不爽。

这正是关于神经外科戚浩天从副科级升到正科级的文件。

戚浩天是神经外科一把手，按理一把手都是正科级干部，但是因为当年神经外科青黄不接，老主任退休的时候只好力荐当时最有潜力的戚浩天上台接手。而他那时年资尚浅，只能给他副科级待遇。

如今人家年资到了，院里和市里评审都没问题。戚浩天本人也是见风使舵的好手，该打点的都打点过了，升迁的路上基本没有障碍。最后就差罗书记签字，就可以贴公示然后将职位级别和工资提上去了。

可是罗书记心里不舒服。

前两个月传染科的医疗事故处理，戚浩天的老婆钟正态度非常不好，对自己没有一丝尊重。

一开始钟正怀疑自己和医务科不调查清楚就下结论，影射他们包庇医生。怀疑的时候她就敢当面质疑罗主任和医务科决策的正确性。

更别说后来据说有病人爆料龙泉确实在医生办公室吃面而不处理病人，钟正更是直接跑来他的办公室要求更改之前对当事医生和护士的处理。咄咄逼人，气势汹汹。

罗爱国心里也多少猜到一些事情的原貌，当时本来就答应了会考虑重新处理。谁知钟正步步紧逼，还说什么“领导也有错的时候，犯了错误就要改，这样才能服众。”

罗爱国当场差点被她气得差点要心绞痛发作。

这个女人，她简直就没有一点情商。就算领导错了，她一个下级干部这样直接指出领导的错误，不给领导一点面子，她是不想混下去了么？

大半辈子在官场如鱼得水的罗书记，从来没见过这种性格还能在官场上久坐的人。

他想，钟正这个人啊，一辈子最大的官估计就是这个科主任了。她要是再得罪多点人，下次直接就被别人替换掉也不是不可能。

当然罗爱国潜意识里排除了要去思考自己对下属是否也尊重这一个选项。

在他的世界里，不需要考虑双方的态度。他从来都只觉得自己就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书记，他这里只需要单向的发号施令和服从领导。

本来他就够委屈了，因为在医院这种需要实在的医疗技术支撑的单位，只能是从基层医生提拔起来的院长才能做一把手，而负责党政工作的书记却要屈居二把手。

但若是在其它的单位，书记才是真正的一把手。罗爱国一直都觉得自己要是去市里其它单位肯定要比在这医院更如鱼得水。

虽然说钟正的态度不代表戚浩天的态度，戚浩天一向见风使舵，左右逢源。可是他老婆却似厕所里的石头，出了名的又臭又硬。当年钟正被提拔做传染科的主任的时候，罗书记尚在市里其它单位任职，若是他在医院，一定会投反对票。

罗爱国认为，对于夫妻都是党员干部的戚浩天一家，这个教育必须得做。戚浩天能在科室里做好带头人，就必须在家里也起到典范作用。

罗书记虽然不能以老婆不服管教为由打回戚浩天的升职，但他可以使用任何诸如工作太忙之类的理由延迟几天签字。在他跟戚浩天好好谈谈之前，对方总归是要少拿几天科级干部补贴的。

不过，这事已经压了好些天，再不传达说不过去了。

神经外科主任办公室的电话铃响了，罗书记充满磁性的声音像每次他做党政报告一样地平稳：“小戚，来一下我办公室吧。”

戚浩天难得地整理起自己的仪容仪表来。他对着办公室的镜子扣上了白大褂的扣子，抚平了刚才在手术室里戴帽子弄乱的头发，然后满意地迈开大步走向医院办公大楼。

很快，院里公示栏里贴出了戚浩天升任正科级干部的通知，即时生效。

戚主任每到一处都会遇到熟人恭喜他，科里的同事更是起哄让他请客吃饭。

戚浩天也大方地在市里最贵的自助餐厅请他们吃喝玩乐了一个晚上。虽然那地方消费实在贵，戚浩天升为正科级多出来一个月的补贴在那里吃不了几个人的饭，但是他还是花得心甘情愿。

毕竟这些年明里暗里都有不错的收入，如今名正言顺地和其它科室的一把手平起平坐，走到哪里都不需再担心别人歧视自己级别低人一等。

唯一让戚浩天不开心的事，就是他的老婆。这些天，他老是回想罗爱国那个老头把他叫到办公室说的话。

“小戚，你的业务能力大家是有目共睹的，你的管理能力这些年也是稳步上升，你这个人可以说没得挑剔。”

“可惜的是，你的老婆没有被你耳濡目染言传身教，这样的情况，似乎有点拖你的后腿啊。”

“钟正这个人，完全没考虑自己的工作会不会影响到家人。”

“做为一科之主，最重要的是什么？当然是提升科室整体业务水平！你看看她传染科被管理成了什么样子？闹出这么大的医疗事故来了。不管是医生还是护士的责任，都是她主任的失职！”

“犯了错误就算了，还理直气壮顶撞领导，不服从我们的处理，她以为她是谁？”

“当然，你是你，她是她，但是，你们是不是一家人？”

“她要是有你这样的觉悟，我们的工作不是好做多了？”

“我要是个心眼小的领导，我完全可以把你的任命书押几个月再处理。但是，还是那句话，你是你，她是她，对吧？”

“我一出差就发现小廖这个马大哈把你的任命书放错了地方，搞得我两个星期都没看，看到了马上就处理了，别到时候你以为我对你有什么意见啊哈哈哈。”

“你这样的科室领导人我们都是很看好的，再接再厉啊。更重要的是，要夫妻俩一同进步，明白了吗？”

戚浩天还不知道罗爱国的潜台词，不就是想说要是老婆不好好干，还会连累他么。可怜办公室助理小廖成天给他背锅。

但是，戚浩天也伤脑筋。这么多年的夫妻下来，他难道不知道钟正是什么样的人么？

尤其是最近几年，戚浩天越发圆滑世故，而钟正则一如既往地固守原则，棱角丝毫没有被这个社会磨平。

于是，难免的，两个人有些越行越远。

【作者题外话】：做为一个资深打工人，这两种领导我都碰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