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传染科又有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新闻，那就是外出打工一年多的龙泉悄无声息地回来了，还以疑似肺结核的原因住进了肺科病房。

龙泉回来没有跟科里任何人打招呼，就连钟主任也没有。还是住进来之后主任主动跟他聊了两句。也不知道他跟主任说了些什么，主任就把他收做自己的病人了。

兴许是病得还不轻，龙泉整个人虽然不见得比原来瘦，但是不再像以前那么光彩照人，原本白胖的样子也稍显萎靡。最重要的是，他没有原来那股不可一世的嚣张气焰了。虽然不像别的病人对医生护士都卑谦有礼毕恭毕敬，但起码说话声音小了几个分贝。

大家都觉得这个龙泉好像换了个人，显得还挺与世无争，搞得大家都不习惯了。

“欧阳，你有没有发现，龙泉老实多了。”胡可把脚搁在凳子上，脱掉袜子，拿把指甲剪剪得咔咔响，碎指甲飞得到处都是。她现在跟欧阳梅终于算是相处融洽了，称呼也变得亲切多了。以前她要么连名带姓地喊，要么就是叫“喂”。

欧阳梅用手捂着鼻子和嘴巴，眼神里掩饰不住的嫌弃：“你就算不在乎我们嫌弃你臭，你自己也不觉得冷吗？”

胡可笑得没心没肺：“不冷，剪完就塞回去。还有，我的脚可一点也不臭。你闻闻。”

她伸出脚去踢欧阳梅的小腿，被欧阳梅灵巧地避开了。

“离我远点。”两个人打打闹闹，言语中不再有从前的恶意。

“问你呢，有没有觉得龙泉老实了不少？”

欧阳梅撇撇嘴：“这都是躺在病床上任人宰割了，还不得识时务一点。”

胡可：“躺病床上怎么了，你还真能报复他？”

欧阳梅：“我报复他干嘛？他又没对我怎样，要报复也是兰璃报复吧？”

恰好兰璃进来，只听到半截：“什么报复，我报复谁？”

胡可朝着龙泉的病房方向看了看。

兰璃冷哼了一声：“老娘是要报复，不过从不占人便宜。他现在跟条死鱼似的，我还不屑对付他。等他好了，再让他看看我的手段。”

护士长笑：“你能有什么手段？说得好像个黑社会一样。”

胡可大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有了个主意：“你可以先诅咒他病越来越重，最后不治而亡。”

兰璃打了个冷战：“这么恶毒的吗，额，还是先诅咒他得一个以前从来没有人得过的需要经历许多痛苦的怪病，最好让他到鬼门关走一遭的那种。”

兰璃怎么也想不到，她就信口开河诅咒龙泉的一番话，几乎全让她说中了。

每天查完房付海旭照例要把自己觉得有疑问的地方都向主任汇报一轮，虽然他早就独自管病人，主任的病人他也间接管了不少，但是他始终在主任面前把自己摆到学生的位置。

这天他拿着龙泉的病历有些不得其解：“主任，龙泉入院门诊诊断写的是‘疑似肺结核’，你看我们是不是还要做一些检查确诊？不过我觉得很奇怪，肺结核现在不是个疑难杂症了，随便哪个医院都能确诊，怎么还会是疑似病症呢？”

主任也若有所思，她把胸部X线的片子递给付海旭，说：“龙泉前天刚发病在广东的医院做了PPD（结核菌素实验），但是没等到结果就回来了，今天我们还是尽快给他做一个PPD和痰液涂片，这是确诊的关键。不过你看这个片子，从阴影来看，左肺有些像肺结核的表现，但是右肺更偏向于炎症表现，他有咳嗽发热全身乏力这些症状，据说他发烧有三四天了，中低度热，但是有一次达到了三十九度以上，不排除肺结核合并了感染引起急性发热。还有，他的淋巴细胞是降低的，肺结核通常淋巴细胞会升高，但是这也不是绝对。所以尽管门诊认为他是肺结核，在缺乏关键的确诊依据的时候还是不能把‘疑似’两个字去掉。其实最主要的是，他自己坚持说自己是肺结核，要求住到传染科来。”

付海旭点头：“明白，面对一个传染科医生，门诊医生就懒得费力气去判断了，干脆承认他自己的诊断直接送来传染科了。”

主任看着付海旭问：“所以，你觉得呢？”

付海旭嘴里不正经：“虽然看不惯他，有点希望他得个再严重一点的毛病，但这次我看，八成还是结核，先把抗结核治疗安排上吧。”

主任瞪他一眼：“就算是结核病，治疗有那么着急吗？你这猴急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付海旭：“不是猴急，我就是艺高人胆大，主任你等着，我们俩要不要打个赌看看？”

主任拍他脑袋，一脸正色：“就算是看不惯他，现在他也只是病人，你只是医生，端正点态度。”

付海旭听言赶紧正色拿起病历仔细看，他知道自己不够稳重，时常会带入自己的情绪。幸好这些年主任时不时警醒敲打，对他的教学严厉到也无微不至，才让他一步一步走得顺利无忧，又精进不少。

又是一年春来到，进入三月，南方小城的天气着实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有时下一阵淅淅沥沥的雨觉得乍暖还寒，有时却又出一轮耀眼的红日，气温骤然上升俨然跟夏天一般。

传染科给工作人员配的是十几层厚的纱布口罩，因为病种比较单纯，有时医生护士去病房时间不长的情况下，就懒得戴口罩了，尤其是夏天。

尽管护士长和主任三令五申要严格遵守操作规则，但是她们两个人也不能时时监视着所有人，于是有些毛毛躁躁大大咧咧的人就总能抓住一些空隙偷个懒不戴口罩进病房，比如伍倩。

今天的班本来是柳木清的，因为她刚结婚不久就有了喜讯，怀孕两个月了，但是胎儿不太稳定，有先兆流产的征象，她头天晚上临时跟护士长请了两天假。

于是今天本来应该休息的伍倩先自告奋勇帮她代了一个班。

龙泉在传染科算是个不受欢迎的病人，虽然伍倩心里一百个不愿意看到他，但是毕竟人家也是一个病人，她还是必须去将他安置好。

想着速战速决就回来，伍倩拿了记录本和血压计冲向病房，把要戴口罩啊什么的操作规则早就抛得十万八千里远。

龙泉躺在床上，神气不是很足，伍倩叫他干什么他都非常配合。

等到伍倩问完问题要走的时候，龙泉突然问她：“小伍，你到肺科来都不戴口罩吗？”

“哎呀就这么一小会，没什么问题，我小时候接种过卡介苗的。”伍倩回答。

她摸不准龙泉是出于说教还是关切这样问她。心想，就算以前他是这里的医生，除非影响他的利益，他也从不插手护士的事情。更别说还关心人家带不带口罩了。

更别说现在他只是个病人，伍倩想，是不是管得有点太宽了？

龙泉似乎猜到了伍倩的心思，也不恼，就不急不慢地说：“还是小心点好，毕竟除了结核还会有其它的病。”

“你现在就是个病人，少代替主任操点心好吧？”伍倩特别不待见龙泉，语气有点冲。

龙泉在伍倩这里，仍然是一个人渣的形象，一点没变。因为以前看多了龙泉对主任的不甚尊重，老觉得他能比主任做得很好，经常越俎代庖。还有那次他欺负柳木清那段，伍倩当时气得真想放个炸弹在龙泉的抽屉里炸他个血肉模糊。

所以现在看龙泉都不是医生了，还想教训当班的护士，伍倩说话就不客气起来。想着一句两句我就忍了，还喋喋不休起来了。那你既然想吵架，我就奉陪一会。

伍倩两手抱胸，等着龙泉跟自己斗嘴。

谁知龙泉听了这句竟然也没有生气，就轻轻地回了一声：“我这是为你好，随便你吧。”就转头翻了个身向着墙面睡觉去了。

伍倩本来都打算学胡可掀起袖子来吵架了，看龙泉竟然不打算继续，突然就觉得他这放低姿态的样子也挺可怜。

再说毕竟他是个病人，她一时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伍倩心道差点又把护士长天天念叨的医务人员的职业道德抛到九霄云外，幸好龙泉不跟自己计较。

她也冷静了下来，收拾了东西，叮嘱龙泉不要乱走，等着医嘱出来还有些检查治疗要执行。

龙泉“嗯”了一声，似乎很累。

伍倩看了他几秒，想，你也有今天……算了，我还计较什么呀，便摇摇头离开了病房。

龙泉的结核菌素试验结果等了三天才出来，但是奇怪的是，结果是阴性。

付海旭又拿着报告去找主任答疑：“主任，你看这就奇怪了，这个有没有可能是假阴性？”

“也不是没可能，不过这个很蹊跷，你把他的病历拿来，我们再看看所有的检查结果。”

主任和付海旭两个人把龙泉所有的报告翻来覆去都看了一遍，越来越觉得不像是肺结核，像是个普通的肺炎。

主任毕竟是经验老道，即使仍然不能确诊，却已经开始留了心眼，她吩咐付海旭：“我看这样吧，你先去把他病房里另外一床的病人转到其它病房去吧，稍微隔离一下。”

“好的。”付海旭还没起身，又是上白班的伍倩过来了，这回她老老实实戴上了厚重的白纱口罩，口罩下传来带着鼻音的声音：“主任，龙泉刚才量体温有四十度了，精神状态也很不好。”

“好，小付，你马上去看一下他。伍倩，你怎么了，感冒了？在我们这里也戴着口罩干嘛？”

“是的，这两天有些不舒服，不过我这身体这点小感冒没什么问题。我这不是怕传染给你们么。”

“那行，你自己注意休息，一会还是吃点药吧。”主任虽然一向不喜欢伍倩的马虎，但伍倩不拘小节的性格其实跟她很对胃口。

“好的，谢谢主任。”伍倩走回了护士站。

付海旭来到了龙泉的病房，问过了他的情况后开了退烧药让护士马上肌肉注射，然后把检查结果告诉了他。因为龙泉自己也是个有很多年经验的医生，付海旭说了自己和主任的疑虑之后，也顺便问问龙泉自己有什么看法，算是对前辈的尊重吧。

龙泉本来精神状态就不佳，听了这些之后，彷佛陷入了沉思，有好大一会儿没说什么，脸色非常难看。

付海旭说：“哎哟，你看看我，怎么还问你呢，你现在自己病着，可能不太舒服，那你就别动脑子了，放心交给主任和我吧，你好好休息，不要担心。”

然后他又看着旁边床的病人说：“三十九床的李叔，隔壁床现在空了，主任说您年纪大了，怕跟别人住一个房间睡不好，现在病人不多，您就暂时住隔壁去，算是给您单间的待遇。”

三十九床的李立连忙答应着：“好的好的，麻烦你们了，主任想得真周到，其实我也没那么金贵，不过一个人睡一间是安静一些，一会我老太婆来送饭我马上就搬走。我家老太婆每天这个时候都该到了，怎么今天还没来，我去看看去。”说着爬起来穿上拖鞋往病房外面走去。

等他走出去了，付海旭也转身打算走，龙泉突然叫住他：“小付，我觉得……”他欲言又止，神情除了因为发烧有些萎靡不振，还特别委屈的样子。

“怎么了，龙医生？对了，你一个人在这里行不行，现在既然我们觉得不像肺结核，不如通知你家里人来一下吧，或者要不要请个护工帮一下你？”

龙泉本来觉得自己走的时候趾高气扬很是风光，回来却是病着回来的，好似缩头乌龟一样。大家以前就个个都看不惯他，如今肯定更是要对他一番奚落了。

可是出乎意料的是，大家对待他虽然不是很热情，但也都中规中矩，没有谁上来就要骂他或者提以前的事情。

他知道跟自己最仇深似海的人是兰璃，他也听说了兰璃和付海旭现在已经是男女朋友的关系，以为付海旭肯定要对自己恶言恶语了。谁知道小付好像没发生过以前那些不愉快的事一样。

龙泉觉得自己有些事情做得不对，但是既然做了，这会还真不知道怎么开口，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最后还是算了。

“小付，那个……没事，我生活自理没问题的，我也没什么事了，就是想说，听说你和兰璃谈朋友，怎么这两天没见她。”

“哦，看不出来你还挺八卦呀。”付海旭笑着说。

他心里是个没有隔夜仇的人，虽然之前是很生气，对龙泉的为人嗤之以鼻，但是如今看他以一个病人的身份回归，自己也就摆正了医生的心态一视同仁。

况且，龙泉住院也有好几天了，不但从前的那些狐朋狗友没有来探望，就连家里人也没来。付海旭也不愿意多打探，但是还是想提醒一下他，怕他确实有不方便的地方。

没想到龙泉还关心自己和兰璃，他也只好照实回答：“她前两天刚好休息，后来又换了一个班，今天晚上就来上夜班了。”

龙泉点头：“那行，没什么事了，你去忙吧。”

“好，一会让伍倩再过来给你量体温。”

“嗯。”

龙泉似乎还想说什么，犹犹豫豫地半天终究还是没说什么，转个身朝向墙睡着，把脸埋在了被子里。

付海旭摇头，也没什么好说便离开了去下一个病人那里。